顾念侧过身避开小妖行囊,右眼微跳,俗话说得好这左眼跳是吉,右眼...少年先前压下去的怪异感又升,仰头往这崖边长阶上看,方才半山转折路多,这会子更近了些逐渐能看见鸳鸯楼大片亭台。
鸡爪槭开烂了的山尖,火红的枫叶同红木交错迷人眼,如同生着一团大火,烧尽山头。这地方好怪,长得好像渡江边那座山,只是没那么破。近了鸳鸯楼,前头一座长廊横跨成桥,绰绰的影子更叫他分不清虚实。
半山一路至此,他断断续续听见些铃鼓声,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时而在耳畔,时而溜达到山下,这路右侧全是妖鬼铺子,卖什么的都有,槐花香混杂着些香料气,指不定嗅见了哪家的迷魂粉。
一点天光落到长桥上,在未散去的云雾间愈显得光影虚渺。雨是太阳雨,下了好一阵半点没消停,天色如同看不见的影子闹着蹴鞠,从昼日滚到黑夜,反复来回,鸳鸯楼内灯火流转,漫天映水,顾念一时看尽一日。
尸骨血肉他见过,这样的繁华妖冶甚至奢靡,他是少见的。
“好熟悉的做派...”不知不觉顾念正要迷陷进去,渔猫一爪子搭上他的肩:“花鼓铃铛浮夸架子,专门迷你们这些活小孩!”
顾念才回神,想了想正要纠正自己不是小孩子,脑袋又被猫爪子一按垂头——“桥尾巴有东西,那玩意鼻子灵着呢,咱们躲着些。”
他了然,好在这路大妖怪多,身躯横着能遮住几个人,让他们四目轱辘转变着法子跟着走,妖怪们脚程紧促得很,也没功夫打量他们。
“不知道的还当这地方是怎样的仙宫呢。”渔猫是看不得这些个的,它龇了龇牙,正要再说,脚边忽的冲出个戴花黄鼠狼。
“哎!哎!”猫避之不及,顺拐两步撞上临近槐树,树滴落些水,好家伙稀里哗啦全浇它头上了,妖鬼中传出好些乱。
“咱这山这水这些精怪,都不认咱了。”猫不敢大声嚷嚷,瘪嘴拢了拢蛇蜕,“这东西当雨披怪好使的,就是没个挡头的,真该扒了那爬虫的皮,指不定更好些。”
顾念抬手顺了顺它的毛,二人眼下这处境,也亏都心大的很,妖鬼大的小的高挑的匀称的,无一不是腿挨着腿、肩挨着肩,不知何时都被驱使着满当聚在一块儿跟肉馅一般。
只是事出突然必有妖异,戴花黄鼠狼在这其中乱窜上了去,停在众鬼怪上边儿,咋舌道:“你们堵在这儿?还不抓紧些走!柳仙人让蝉偶戒严,咱鸳鸯楼混进生人啦!”
“哪个不长眼的雨天上山?”一通搅得小妖各各哀声怨道,再没谁得空细听渔猫的嘟囔,纷纷又往前挤了挤。
顾念一面抓紧渔猫避免走散了去,一面想:“什么是蝉偶?蝉虫做成的傀儡么?”为了不引闲人耳目,他带着渔猫往槐树靠了靠。
鸳鸯楼不知是否有什么反光的东西,一道利索光影折下来又晃人眼,黄鼠狼取下花,似乎是回头打量顾念一番才离去。
他本能避开视线,一侧目——这槐树的干子上湿哒哒的,留着几道样式怪异的水痕,一边儿大一边儿小一截,深浅不一,部分水痕节节断开。
当即摸出匕首往树干槐花从里一钉!一只手掌畏畏缩缩地从花后走了出来,指头踩着树哐哐两声,树干顶敞开竟是个空心的,里面探头探脑钻出一个秃脑袋。m.ensotemple.com
顾念这下认得了,可不就是山中窄桥上那几个水鬼,他们下山做什么...
“咳!”不待他细想,背后突然受力——顾小公子这身板要渔猫念叨,就是水中最薄片片的小鱼。他仓皇回头看,见后头不知为何乱成一团,小妖鬼怪同人浪般挤上前边胸口抵着背,肉叠肉,大有把人生生挤死的意头,混乱中他将匕首拔下,唯一的防身利器可丢不得。
正寻路,忽而一切喧哗戛然而止,一圈铃鼓悬在他头上——“铛!”
铃鼓响在顾念头颅顶,他仰头看,一道巨大的活人脸面镶嵌在与之不匹配的高挑躯干上,空洞的眼珠子里扑腾着夏蝉。
“跑!”水鬼齐声尖叫,顾念转身就拽着渔猫跟上。拐入曲折数条巷子,芭蕉叶迎面打过,水鬼们实在是慌不择路,一路逃一路支哇乱叫,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那蝉偶生的实在可怖。
此处不是人间,转眼一切成了未知数,顾念不确定能否打得过,他依稀记得那黄鼠狼说的什么柳闲人还是仙人,是谁呢?莫不是又多了什么江湖术士?
“早知道要被嗅见,还是该多穿几层皮!”渔猫化回原形蹿上树带着跑,吆喝顾念道,“这就是桥上的狗鼻子!”
“这是什么!死物活物?”他问,“算了是我多余问,没有魂识,想必是死物。”毫无章法跟着胡乱跑的人握着匕首借着反光往后看,人面蝉偶他没在妖典上见过,以至于现在一头雾水。
跑这一路,早就不是一个蝉偶的事,他后头多了一大圈蝉偶,挤过巷子从各处来追,这蝉偶行踪成群,木讷的死物一跨足够凡人跑五步,翠绿带粉的槮人得很,不知落到它们手里会有什么下场,他想:“谁那么恶趣味造的这东西?夕?”
——彼时
“好冷哝...”渡江上头的雨水没飘进小尖楼,山神庙有山神坐镇,是个晴日,夕盖着外衣趴在那漏风雅间,平地来了一阵风把他冷得哆嗦。
枫叶落在他的眼皮上,人未清醒,似乎还半沉溺在梦中。外袍衣摆一角被压在红木桌角下头,炭火上的毛板栗一烤一个嘎嘣,若是顾念在,便会讶异居然是在打盹犯困。
但此处是观人间,同万花镜般各处都要作乱,山神庙是不知他是何处境的。
“咕噜咕噜——”石井内泉水咕涌,早先盖得严实的铜钟被随意倒放在一边草堆里,这会天晴用不着锁着水中生肉,倒是那声响越发扰人,想必有人要来寻他。
梦中人悠悠转醒,掀飞了脸上的花草叶子,连外袍都胡乱脱了。
他仰着脸瞧了瞧日光,半眯着眼,若是现原形,他的胡须定是要翘到九重天去,食指一抬炉子便生火,顿时这小尖楼越过寒秋,同丹炉一般烧人。
果不其然,那泉水涌出,血水浸透井外泥地,刻意穿得不沾尘似的,一个白衣长袍男子从井内爬了出来,这人浮出水面先将长剑抛在地上,后手脚并用攀在井边儿上。
脸面掩在长发底下同那不瞑目的水鬼一样,头发贴着脸,衣服贴着躯干。
“咳咳咳!”男子呛着水,慢慢朝着井外头挪,直到半个身子感觉能靠着重量出去了,才抬起一只手悬在半空,催道:“你跑两步...成不成...”
“钟无啊钟无!”夕应声念道,这都习以为常咯,跃下楼几步跑到井边,伸手将那人手掌一握一拉,拦腰将人捞起,那男子就挂在他身上,全身的重量都压了过去。
钟无惨白着脸仰面,手抓了抓夕的脖子,竭力道:“你真是个...我要...我要冷死了!”
片刻之后,这漏风的雅间被红枫半围,热着的暖炉边儿上放了一转点心甜汤,钟无已被换下干净衣裳坐在跟前取暖。
“天师啊,你就不能走路吗,非得跳那寒潭。”夕从内室捞了床被褥,数落话没停,“改日我该云游了去,让来供奉的人都瞧瞧你这水鬼。”
他方才寻了件干净衣裳给钟无套上,见这人脸色有了血色,又把被褥递过盖上,嘴里不饶人怨道:“冷不死你。”
“抄点近路,受点寒气无伤大雅,你这怎么破了个大洞?”钟无晃了晃头,长发四散垂在身后,一双眼打量着四周,“我不就几日没来,你梦里熟睡,没留神被山匪洗劫了?”
夕落座,将累赘的衣摆从桌底抽出,叹道:“小没良心弄的,我哪敢说他,万一一下子又点着了,把我这山神庙烧了怎么办?”
钟无这么一提,夕想起那小辈来,抬眸看了看钟无——太像了,大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这为了抄近路来就跳寒潭的狂人只有钟无一个,那小辈,想必不会。
“他前些时日来的时候,带了个人族小辈,同你长得很像。”夕道,又凑近盯着对方看,随手比划一番。“也不是特别像,你的眉心是天生的红痣,他的眉心什么也没有,倒是总是皱眉,小小年纪眉心有座山。”
“有这么像?可我没有亲人啊!”钟无狐疑,莫名也皱起了眉,又惋惜道,“哎呀,那可太可怜了,我这张脸,梁序说是童子早夭命。”
夕不大乐意,拾起一粒石子儿往底下门前狗尾巴草弹起来,埋怨道:“那是你赢了他的剑,他不服气瞎说的,你这是小孩子穿大人衣裳,装的仙风道骨,再说了,你又不是童子。”
他这话跟藏着火折子一样的,说的钟无接不上:“我...”
“你今日怎的来?梁序不在?”夕又道,指尖又弹出一粒石子儿。
钟无顺着看底下早已经折断一大片的狗尾巴草,探头遮住对方的视线,道:“他在不在我都可以来,师兄看师弟,天经地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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