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温岭。”赵毓忽然说,“我在南苑见了你舅,我原本以为你会跟着温公爷在南苑围猎。”
温岭却说,“陛下倒是有旨意,我舅可以带一族中子弟入南苑。可我这不是有公差吗?我领着俸禄,我们顺天府衙门中的事才是正经公事。”
闻言,赵毓轻笑出声,“温岭,你知不知道此时在南苑是个什么意思?”
“当然知道,我也不傻。”温岭说,“我舅没儿子,此时他同哪个族中子弟进南苑,哪个以后就可能是世子。”
赵毓,“你不想做靖渊公世子?”
温岭,“说不想,也没人信,毕竟这是泼天的权势与富贵;可要说我想做世子,我又真没这个想法。就比如这次,第一耳朵听到要跟着我舅到南苑,我的反应只是,猎那些兔子也没啥用,我也不缺焖兔子吃。反倒是我们衙门口接到清淤的命令更像是正经事,这南来北往的河道要是断了,波及的人太多,太多人的口粮要受损。我娘也觉得我的想法比较正经,她也不喜欢我到猎场傻啦吧唧地追兔子吃。”
赵毓又笑,“温姐姐一向有大智慧。”
温岭,“再说,我舅又不老,又不是确定这辈子就一定生不出儿子了。没准儿过两年,他就能生出世子了,我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赵毓意味不明“诶”了一声。
温岭,“要说我舅也是文韬武略,就是在生儿子这事儿上耽搁了。族里长辈们把他按在雍京,哪儿都不让动,就让他生儿子。结果我舅努力了这十几年,公府依旧没有世子。”
赵毓忽然爆笑出声,却看见文湛不是很赞同地看着他,于是强迫自己竭尽全力收敛笑声,平稳语气说,“其实吧,你舅也不是那么努力……”
“不能吧。”温岭想了想,“我舅还不努力啊?他都不出后宅!我有时候去公府,看见那一园子的小老婆叽叽喳喳的,像一水塘子的鸭子在呱呱呱,就没个清净的时候!我舅整天在那个鬼地方待着,感觉都不像人过的日子。”
“温府那群小老婆也是一景儿,不过,……”赵毓,“你舅要当真努力生儿子,这些年就算生不出世子,姑娘总能生出一些来吧。我记得温公府就两位姑娘吧,还都和你差不多年岁,这些年也没见有小孩子呱呱落地,那你舅这些年到底在干嘛呢?”
温岭,“赵叔,您的意思,我舅在家以努力生儿子为名头,其实在韬光养晦?”
赵毓,“没准儿。”
温岭,“我舅在避什么?”
赵毓笑了笑,没说话。
温岭又说,“赵叔,您说,我大堂妹,就是我舅家的大姑娘,能不能承继爵位?”
赵毓,“不成,宗法不允许。再者,靖渊公特殊,世袭罔替,承袭这个爵位需要上战场。我对你大堂妹不是很了解,但我记得她就是雍京闺秀,没听说她骨骼清奇,神功盖世,或者天生神力什么的。”
温岭,“那我大堂妹不出嫁,也像我娘一样招夫婿入赘,生的儿子可以承袭爵位吗?”
赵毓想了想方说,“你堂妹夫婿不允许承袭爵位,不过你堂妹嫡长子的确可以,有先例,只是,情况异常特殊,需陛下恩旨。”
“我记得一百三十多年前,那一代靖渊公远征西北,族中男丁全部战死,只余一孤女,扶父兄棺木回雍京。仁宗皇帝将其接入大正宫,仁宗皇后亲自抚养其长大成人,择平安郡王为其夫婿,其长子承袭靖渊公爵位。”
“如今你大堂妹并不是孤女,无法得陛下恩旨。再说,这不是还有你吗?族中长辈未必愿意越过你,去等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降生、不知道资质的小孩子成为世子。”
温岭叹口气,又问,“赵叔,您说,我舅到底在藏啥?”
赵毓,“咱这么想,你看啊,如果你手中有十个鸡蛋,碰到人和你一起吃鸡蛋,你是先拿出五个来一起凑合着吃,还是一股脑把所有鸡蛋全拿出来,自己一点没剩余?”
温岭,“那我肯定留点。因为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样,也不知道来日怎么样,我总的给自己留些来日保命用的口粮。”
赵毓点头。
温岭灵光一现,“您是说我舅藏鸡蛋!”
“……”
赵毓叹口气,“我是说,你舅就是一颗被藏起来的鸡蛋。”
温岭,“……?”
——被陛下藏起来的鸡蛋。
温挚回来之后,先是在文湛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到赵毓身边,“问了几个艄公,回答大同小异,他们一直在船舱底部摇船桨,所知并不多。其中两个人所求五两银子,倒是愿意把方才经过的地方和我们详细说说,殿下听吗?”
“听!”这次是温岭回话,“事关南苑,无论大小,都是公事。我作为顺天府衙门口的人,自然要管。”
温挚看文湛,而此时文湛低垂着眼帘看自己手中的茶盏,赵毓则伸手搭在温岭肩膀上,颇为欣慰,“一会儿就拜托温小吏了。”
“嗯!”温岭点头,颇有一种被雍京说不清道不明的雨水浇筑之后的欣欣向荣。
温家酒楼的后院,种了竹海,即使没有做水系却依旧有一种烟波飘摇的怡然。
一张石头桌子,圆的,众人分坐,赵毓拎着茶壶倒茶,口中念念有词,“两位兄弟别客气,有什么尽管说。”
仿佛此处摆的局是一场吃食。
这两艄公都姓刘,是堂兄弟,直隶白洋淀人,从小在水边长大,长大后在漕河讨生活。此时他们两个愿意来,一来的确有白花花的银子,再来,他们自小就比同村的小子们灵敏一些,这一趟,即使尽量不关己事不沾身,也感觉到有些不对劲。
“……我们漕帮有规矩。”刘大说,“官面上的人不要来往,可是再怎么着,我们也不是水面上漂着的筏子,一家老小还有地和水塘都在老家,和官府对着干,我们可没这个胆,……”
赵毓,“也没这个必要。”
那人连忙点头,继续说,“这艘画舫本就是从雍京过来的,前一阵子下雨,沿河山上有淤泥下来,堵了河道,这船就泊在朱仙镇,我们也就随着船留在镇子里。”
赵毓碰了温岭一下,温岭问,“这艘船每日航行的路线从哪儿到哪儿?”
刘大和刘二合计了一下,才说,“就是从朱仙镇南边的码头走,沿着河道向北,在莲花渡口转个圈就回来了。坐画舫就是游河,岸上还得热闹,要是在没人的地方,黑灯瞎火的,没人气,生意做的没意思,也做不下去。”
温岭,“方才是怎么回事?”
这次换刘二,他说,“今日和往常一样,过了晌午,我们吃完饭就上船,歇了歇,看见外面日头要落了,就拔锚。这一路本来没什么不对,可是到莲花渡口之后,掌舵的靳老三并没有回头,还是径直向前走。”
“我们有人过去问了问,是不是走岔路了?靳老三回答说,今天早一些,有大豪客想到前面转转再回头。他是尤七爷的亲信,他说啥,我们照做就成。”
“可是,……”
到这里,刘二似乎有什么顾虑,就不说了。
温岭连忙学赵毓的样子,给他倒了一碗茶水,“可是有什么不对?”
刘大叹口气,“说吧。”
刘二方继续说道,“我晌午没吃饱,想着上去厨房找杏儿要仨驴肉火烧,结果无意中听见船舷上有人说话,糊里糊涂的我也不懂,大约听了两耳朵,就是,七王爷封了南苑,原本的计划不成了,现在只能到河岔口那边先把人弄出来。”
“七王爷?”温岭一愣,“可是雍王?”
这两艄公仔细想了想,一起摇头,“不是,没听过这个名字。”而刘大又绞尽脑汁想了想,不是很笃定,却带着一丝肯定,说,“是七王爷,橘子。”
这次温岭彻底懵,“这谁啊?雍京有这一号人物?一歪瓜裂枣还能在南苑封场子?”
赵毓则平淡开口,“可是祈王承怡?”
“啊,对!”刘二一拍自己大腿,“就是七王爷橙子!”
随后对他堂哥刘大说,“我就说我听到的是橙子,你非跟我较劲,说是橘子。还说咱漕河运了这么多云梦泽的果子进雍京,雍京贵人们都要橘子,橘子贵。王爷金贵,名字矜贵,肯定是贵果子,所以一准儿是橘子。可我明明听到的是橙子……”
这次连温岭都无语了。
而赵毓继续平淡开口,“这王爷的名字甭管金贵不矜贵,听起来倒是挺健脾益肺的,哈!”
刘二点头,“诶,要不然怎么说人家是王爷呢,名字起得不同凡响!我们估摸着,这个名字肯定找法力高深的大仙儿算过,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讲究。”
温岭想乐,但是看着在场的文湛和他娘,又不是很敢乐,随后瞄了瞄赵毓,“叔,这名字挺讲究,哈!”
赵毓则继续平淡开口,“两位兄弟,还听到些什么?”
“这个七王爷是个实权人物!”刘二说,“听那个意思,应该是刚从外地回雍京,手中还有印把子,管着南苑猎场的护卫。原先猎场的守军有个换岗的时辰,这是个空档口,送人进出都行,结果这七王爷一来就换了布防,把这个空档口给堵上了,尤七他们就没法子了。”
赵毓,“他们走着一趟,究竟是想送人进去猎场,还是接人出猎场?”
刘二,“应该是有送有接。但是现在人送不进去,得另外想法子,于是冒险走了一趟岔河,把人接出来。”
此时温岭也缓过劲,“接的是什么人,这位兄弟知道吗?”
刘二,“不知道。我也没仔细听,怕被他们发现,赶紧去厨房拿了驴肉火烧就回去了。当时,我留个心,在岔河那里只感觉船在水浅的地方稍微缓了一下,要不是多年在漕河上讨生活还真感觉不到,其它的,就真的不清楚了。”
赵毓让温岭以顺天府官面的名义通报直隶,送刘大刘二两艄公回乡,当然,肯定也得带上说定的酬劳白银。
等他们走后,温岭说,“那这样不就打草惊蛇了吗?”
赵毓,“怎么,你觉得,咱现在还没有打草惊蛇?”
温岭,“咱不是偷偷把人带过来的吗?”
赵毓,“如果画舫上果然有猫腻,尤七肯定会盯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艄公们去和倌人的小厮吃酒不是大事,他们之间一定有交游;可是吃完了酒,俩艄公就不见了,就算尤七没有眼睛盯得住,那一同吃酒的那些人呢?”
说着,赵毓还拍了拍温岭的肩膀,“他们本就是一起的,自然听得懂有白银奖赏的暗示,当时他们一时胆小没有伸手,但看见有人伸手了,而且果真拿到白花花的银子了,他们会如何呢?”
温岭,“哦,赵叔是说,那些人会学刘家兄弟,也到咱这里拿钱?”
“不会。”赵毓一摆手,“他们不敢拿就是不敢拿,但是他们也不会允许别人拿。就像火上架着一个罐子,里装满了螃蟹,有一只腿脚利索要爬出来,别的螃蟹不会学它向外爬,而是争先恐后用钳子夹住旁的脚,绞扭在一起,谁也别想逃出生天,大家一起被熟熟。”
“不对呀。”温岭疑惑,“去年赏菊宴我看他们煮阳澄湖的大闸蟹,一口大锅没盖好,蟹都爬出来了。蟹又不傻,火烧着水热了不知道往外跑?”
赵毓,“……”
他着实无语,就看着文湛,而那位一副雍京闲公子的样子,正安静喝茶。
清艳到不可方物,怡然到令人发指。
赵毓对着文湛就是一句,“你倒是说句话呀!”
闻言,文湛将手中的茶盏放下,看着温岭,“螃蟹能爬出来,锅是敞口的。”
温岭不得要领,“不然呢?”
文湛,“如果是罐子,开口就很狭窄,一只螃蟹有一只螃蟹的标识,哪个爬出来,罐子内外的螃蟹都会看到,无法形成‘法不责众’的模糊态势,而且,不是每只螃蟹都扛得住罐子内外的差异,因而情势会有很大不同。”
温岭,“那些螃蟹看到有螃蟹爬出罐子,不但活着,而且活得很好,不会纷纷效仿吗?”
文湛,“那也是一种勇武和磊落。更多的则是,……”他自己给自己倒了茶,也给赵毓也倒了一盏,“要都如此,圣人就要头疼了。”
温岭,“……?”
赵毓,“总之,那些没从咱这拿银子的船工们,一定不会让刘家弟兄开开心心揣着银子回老家的,他们一定会告诉尤七,咱就等着尤七下一步动作就好。”
于是,他们开始等待。
温挚让人将酒馔小食重新摆在园子里。
给赵毓新煮的面条也端了过来。赵毓抱着那个盆子看了看,里面装的面条很实在,果然是“自己人”煮的,似乎比黄枞菖那个馆子的厨子还实在,他估摸着自己吃不完,文湛喝茶之后也有些饿,就让人又拿了个碗,将汤面分了分,慢慢吃起来。
临近子时,尤七那边没有明确的消息传过来,但是一直盯梢的人带了话回来,“从画舫上抬走几口大箱子,像是贵重货物,而且分量不轻,也许是奇禽异兽,也许是珠宝。”
“没准儿……”赵毓估摸着,“也许是人。”
又过了一会儿,消息传过来,——尤七带着人和箱子直接去了“幻境”。
“这是什么鬼?”赵毓不解。
“是朱仙镇的黑市。”温挚解释道,“因为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又因为的确为人所需,不能全部禁掉,所以在买卖的时候,就需要伪装一二。再加上有些买家非富则贵,读过书,于是,便在伪装上弄出一些花样来,搞得如梦似幻的,诨名就叫幻境。”
温挚转而让人继续探明,“今夜幻境的令牌是什么?”
传回的消息是后/庭花。
既然知道伪装有花样,想要去黑市,就得入乡随俗。令牌字面是《后/庭花》,初为教坊曲,后为词牌,后又可作曲牌,黑市不讲究平仄,只讲究个扮相,这个令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因而,扮相颓废华贵,如果再带着些几百年前山河破碎风飘絮时代王公的诗酒舞乐的末日狂乐,似乎就更为贴切了。无论男女均涂朱敷粉,身上是极上等的丝绸裁制的衣衫,扭着金丝银线,绣着牡丹海棠并蒂莲花。
温岭觉得有趣,拿着一个大棉花团裹着纱布沾了栀子香粉给自己脸蛋子扑,还说,“叔,你说他们这文人还挺有骨气,还敢骂王公。”hTTps://WWw.eNSOTeMPLe.com
“骨气呀……”
赵毓扑完了粉,拿着胭脂盒子左右瞧了瞧,就是狠不下心,往自己脸蛋子上涂抹。
“那群王公的骨气就是,眼看着河山破碎,自己无能,却让乐伎们舞乐伺候他们喝酒吃肉,等晚上没准儿还得拉个大姑娘睡觉。等完了事儿,一提裤子马上变脸:既不承认人家舞乐精湛,也不承认夜里暖玉温香,更不能认的就是自己喝酒吃肉睡觉也挺美的,早把河山抛脑袋瓜子后面去了。立马扭捏起来,皱着眉头,捧着心,装作一副不敢忘忧国的形状,先骂一顿红颜祸水,似乎喝酒吃肉听曲睡姑娘都是苦事,都是被他娘给逼的。”
“写这玩意儿的文人的骨气就是,没权没势没银子,听不了曲子,看不了歌舞,自然也睡不成姑娘,不敢骂王公又不甘于闭嘴,总觉得天生他嘴必有用,不说话似乎都对不起他满口那几十颗黄牙,非得发个声。于是,先骂一顿红颜祸水,再抻个脖子看看墙外,战火烧到哪里了。是逃是躲还是一了百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怎么什么事儿让您一说,就显得这么,那个啥?”温岭想了想,“我舅就不这样。”
“嗯,你舅不错。”赵毓则说,“我也不这样。人家的舞乐不错就是不错,吃下肚子的肉,喝进肚子的酒,就得认。”
“我就知道,兄长果然仁义。”文湛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此时,他面孔上已经薄薄敷了一层白色的粉,正好可以遮挡那股深渊宝藏的光华,于是不再叠加胭脂与画眉的螺子黛。
赵毓用青黛抹眉毛的手抖了,不小心一划,把自己两道眉毛弄成了两条粗糙的蚕,连忙堆笑,说,“这都是小时候不懂事,我早不做这样的事情了,……”
而温挚,则用抹腻子的刮子,附着上厚厚一层胭脂,把温岭的两个脸蛋子刮红,像猴子屁股。
等换衣服的时候,温岭方才知道文湛身上居然带着武器,一柄诡异的神兵,——软剑。
那柄丝带一般的剑缠在腰间,被复杂华美的外衣覆盖。
文湛的手指系着腰带,白皙,修长,似乎有着细琢的精美,却极具力度。
可握笔,亦可握剑。
“幻境”的地方看起来曲里拐弯,其实就是在靠近山坳旁边的一所庄园里,邻水。朱仙镇没有宵禁,过了子夜,夜幕中的星月同时暗落下来,人间的烛火似乎也燃到了尽头,却留有余温,使用这里增添了一些光怪陆离的光影明灭。
安静,异常诡异的安静。
车马喧嚣,仆从如云,似乎都留在了山门之外。走进内里,下人们的嘴上捂着一层灰白色的麻布,挡住了嘴巴,也遮住了声音。而往来进出的宾客们似乎都遵循着某种规矩,身上穿着是颓丧的华服,脸上涂抹着厚腻的茉莉或栀子香粉,而嘴上似乎也带着无形的锁,安静的像游魂。
再向里,则是布置精美、鸟语花香的院落。格局蹊跷,看起来颇有些年头,庭院不太像近百年的东西,一些树木稀有名贵,自来是权贵庭院的爱物,这里不知真假,只是这粗壮的模样没个四五百年是长不出来的。
还有伶人,有乐师,演一出游园惊梦,依旧是无声的。
伶人妆容严整,行头名贵,戏服上丝缎锦绣山水典故,发髻上簪黄金点翠,垂落宝石珍珠流苏,轻启朱唇,一展喉,却只凝了个唱戏的样子;丝竹檀板一应俱全,被乐师把玩,却没有一丝声响,而乐师脸上则残留着怪异的精妙,似乎自己手中这些名贵乐器飘散出韶音仙乐,绕梁数百年,永不散去。
“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温岭着实不得要领,“他们是在装木偶吗?”
“不是。”赵毓则说,“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并没有装木偶,他们表演的是洛阳城破之前的后\庭花。”
这两人的声音极低,却打破了周围原本死一般的寂静,如同活人骤然进入亡者之境。
赵毓恍若不知,驻足,就看着眼前这套‘游园惊梦’,继续对温岭低声说,“七百多年前,大郑乱过几十年。当年洛阳被叛军围困,世代镇守洛阳的周王自知已临灯枯油尽,而城中也近人尽粮绝,就号召洛阳士族捐些军饷粮草,稳固城池人心,等待王师。”
“结果后人尽知,就是无人响应。士族他们有自己的想法,总觉得王朝有时尽,家族延万年。被困的百姓可以饿死,守城的将士可以战死,而他们自己的土地财货绝对不容有失。”
“三日后周王战死,世子殉国,叛军破洛阳城,白银粮草尽数被搜刮,洛阳士族全部沉黄河。”
赵毓抹了抹自己的下巴,却沾了一手指的栀子香粉,他赶紧往衣服上蹭了蹭,才说,“今天这一幕,应该就是当年洛阳城破之前的一夜。士族不想其它,只想诗酒舞乐,却又着实有些惧怕洛阳城外的战火,或者是墙外已经饿到人吃人的小民,所以只敢让家里的伶人乐师装个样子,绝不敢出声。高墙之外听不见笙歌,高墙之内却是一场惊梦,两全其美。”
“呃……”温岭不知怎么了,打了个寒颤,于是抓了赵毓的衣袖,“真是有毛病,这过什么干瘾呢?忽然我觉得,我家辛辛苦苦努力种田缴纳皇粮养着这群玩意儿,太不值得,太浪费。”
赵毓,“你家属于侯门公府,不纳粮。别有事没事就把自己往小老百姓的行列里扎,你没那个资格。要说,真有人觉得养这些人不值得,首当其冲的就是种出粮食喂他们不被饿死的农民,再来,就是陛下。”
温岭,“呃……”
此时,他感觉自己的肩头轻按上一只手,力度并不重,却让他自觉松开抓住赵毓袖子的手,是文湛。
“温岭。”文湛清淡开口,声音低,却有着莫名的金石之音,“既为公门中人,保护我等小民百姓就理当义不容辞。你往前走,去吧。”
“是!”温岭自觉不自觉应了一声,随即却愣了。——自己竟是如此听话之人吗?
而文湛则拿起来赵毓方才被温岭抓住的袖子,掸了掸,似乎要弹走衣料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
他,“……”
此后,温岭打头走,倒是安稳,一路无事。
走过园林,一座四层高的木雕阁楼豁然出现。温挚出手阔绰,他们得到一个极好的包厢,四下垂着帘幕,窗子上挂着黔地大山深处的紫竹帘子,外面就是戏台,挂着‘水镜台’的牌匾,意为‘清水明镜不可逃形’。
有仆从端来茶水点心,并且在托盘上摆放了一块木牌,而这块木牌的顶部则镶嵌了一块水磨得光亮的铜片。
“一会儿戏台上会摆放货物。”温挚说,“有看中的,举木牌子就好。这块铜片映着楼下花园中四处布满的火烛,有光。”
“温姐姐。”赵毓一直看着外面,“货物中,都是物吗?”
“有人。”温挚说,“具体价格未知,具体人物也所知不全。不过,方才你在画舫上看到的那位大先生身边的倌人,就出自此处,大约十年前,那一拨女孩子都是南边过来的瘦马。”
赵毓随便问了一句,“那一拨女孩子,还有谁?”
温挚,“我知道的也不多,留意到她,就是因为你姐夫应酬的时候我见过一面。至于那拨女孩子一共五人,除了屠翠翘,有两个也在书寓,都是一等的倌人,还有两个则是美姬侍妾,一个在沈熙载府邸,另外一个,则是刑部原来那位尚书,陈耘珪。”
文湛听着,眉毛微微一皱,而赵毓则啧啧两声,“兰芝社大人们后宅?要说,他们的老巢就在江南,想祸害什么样子的小姑娘找不到,怎么专门到这里买人?”
“人才难得。”温挚,“只看屠翠翘就知道其他人的样貌了,就算在江南,此等美人也是上等。”
赵毓点头,“这倒是。”文湛看了他一眼,他立刻说,“这都是吉王叔那个老纨绔告诉我的,我就转述一下。我也没觉得她,那个美,那个啥……”
“原来这就是顶尖漂亮姑娘。”温岭若有所思,“我记得她的脸蛋子像个咸鸭蛋;眼睛不大不小,倒是挺亮的,好像点了两根上等的牛油大蜡;皮肤倒是又白又嫩,就像练猪油之前那块肥膘,……叔!我之前以为最顶级漂亮的姑娘应该是圆脸圆眼睛,小小的,团团的。”
赵毓回头瞥了他一眼,“哦,你说的那是黄鼠狼,你所认为最漂亮的姑娘,没准儿是黄鼠狼成了精。”
温岭,“呃……”
开锣,戏折子是《钟馗嫁妹》。
钟馗带着众鬼抬着花轿上水镜台,周围灭了烛火,只有行头和戏服上红色有些幽光。此时有一小鬼端了托盘,揭开盖布,露出两根野山参,均是八两以上。
买卖这就开始了。
虽然说长白山的野参七两为珍八两为宝,但是在场这群人,谁家手中没几根好参炖老母鸡?这就是个玩意儿,暖暖场的噱头。接下来几场买卖也挺顺利,有羊脂玉器,黄花梨原木,江南织造局一套已故苏绣大师做的霞帔,晒干了比牛蛙还肥壮的雪蛤,一大块龙涎香,比山东大馒头还蓬的灵芝,以及,雍京制造局的一套机弩。
赵毓抬了木牌,左右上下几个屋子里面有人象征性地和他争了争,二百两白银,这套机弩就到手了。
不一会儿,有仆从就给送到包厢。
赵毓拿到手中,翻来看了看,“嗨,不是最新的,不过也足够杀人,足够违禁了。”
随后,则是钟馗继续嫁妹。
这一次,似乎戏文稍微长了一些,赵毓觉得自己喝了三碗茶水,依旧没有货物再捧出来。
不过,此时钟馗那个妹婿倒是忽然开了唱腔,说了个云山雾绕的典故,随后抬高手,亮出手中拎着的一个灯笼,烛火亮了,照出灯笼纸上的灯谜。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何山何水?
温挚,“这个,应该就是今天夜里的关口了。”
赵毓,“姐姐怎么说?”
温挚,“方才这个妹婿讲了个典故,大意是说,至宝藏于深谷,但通向深谷的路却有几条,虽然布满艰难险阻,但路却是通的,并且并不唯一。这个灯谜应该就是入口,猜对的人应该也不唯一,而是几个,目的是要把潜在的买家们筛出来。最后,价高者得。”
果然,有几个屋子已经举牌子了。仆从赶忙过去,分别从各个屋子中捧出一个盖着黑色织锦的白瓷托盘,送到台上。妹婿挨个揭开黑色织锦,拿出里面的纸条,现场验。眼前,只有一个屋子中的纸条通过了检验。赵毓隔着帘子看了看,是东边楼下左数第三个包厢,外面看不出个所以然。
赵毓,“苍山负雪明烛天南这八个字不是诗词,是几百年前桐城一个文人登泰山之后,写游记中的两句。大家都知道,何山何水,那就是泰山与汶水济水,文章上明白写着呢!”
“不是。”温挚摇头,“方才也有几位买家写这些,都错了。”
她正说着,又一间包厢通过了验证。
这次是西边同层楼紧临着一棵花树的屋子,依旧包裹严密。
文湛一直看着那盏灯,忽然拿起来毛笔,用左手,在铺开的生宣上写了一行字,对赵毓说,“兄长,举牌子。”
“啊?”赵毓有些意外,不过他随即回神,照做了。外面立刻有仆从进屋,捧了文湛写字的纸张就走。
此时,楼下通过了第三家灯谜答案的检验,妹婿似乎早就心有准备,只此三家,已经集齐圆满,正要收起灯笼,却等到了文湛这边送过去的生宣。
于情于理,他必须当场核验。
于是妹婿也如同之前一般,揭开黑色织锦,……
他向高楼此处望过来。
震惊,却依旧缓慢点了点头。
——文湛的生宣,通过了黑市谜一般的核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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