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以往岑景见过的任何贺辞东的一面都不同。
眼前这个人,是因为岑景活着,他才活着的贺辞东。
就如已经冰封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熔岩的温度灼伤他也灼伤自己。他在疼痛中感觉真实,也将岑景拉拽在胸前紧紧相依。
岑景想要什么,贺辞东一清二楚。
他想要关系到此为止。
想要就死于落海那天晚上。
想要,再也不见。
但是他活下来了。
戚老四当初那句“他本来就已经不想活了”是贺辞东心上最不能触碰的疤。
他会想起无数个岑景,最后归结于那天地下停车场,他留下的那个背影。
放手的重量,对贺辞东而言远超普通意义上包含的东西。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再次响起。
两人都像是从各自的思绪中回过神,岑景抬眼示意贺辞东松手。
贺辞东缓缓将他放开。
岑景走过去打开门,的确是客房服务,他道了歉说现在暂时先不用打扫了。
然后转身把门关上。
这个小插曲让两个人都冷静不少。
此时午时刚过,落地窗外阳光正盛。
岑景回身,捡起脚下的座机放在旁边的柜子上,看了一眼贺辞东说:“既然能再见面,大家各自往后退一步,吃饭吗?我们坐下来谈。”
贺辞东在来这里之前,已经做过无数心理准备,所以对比岑景一开始的激烈反应,他显然沉静太多。
贺辞东没有逼人的意思,顺着他的话点点头问他:“想吃什么?”
半个小时过后,山庄最贵的一家西餐厅二楼。
现在虽然还是饭点,但实际上人不多。
店内放着轻松舒缓的英文歌。
岑景坐在靠窗位置的边上,两人席,贺辞东坐他正对面。
岑景低头一边切牛排一边说:“吃饭就吃饭,你一直看着我就会饱?”
贺辞东勾唇轻笑了下。
然后拿起刀叉,顿了顿才说:“明知你就在这里了,还总觉得像在做梦。”
这样的贺辞东让岑景有点无所适从,他抬头看了一眼贺辞东。
这个时候好好打量他,会发现他其实也比以前印象中的样子瘦了不少。
威压不减,就是面对岑景的时候尽数收敛起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再,岑景也不是个习惯逃避的人。他开了话头,很平常问道:“来这边待几天?”
“原定三天。”贺辞东也很坦白,“现在未知。”
岑景手上动作一顿,抬头,“因为我?”
贺辞东:“你可以不用有压力,也可以当我不存在。”
“你这是什么屁话。”岑景白了他一眼,“我又没瞎。”
贺辞东放下刀叉,认真:“我知道在房间里的话可能有些过激让你觉得被冒犯,但是岑景,我不会过多干涉你,但是你也不能干涉我是否决定留下。”
岑景怀疑地看了贺辞东一眼。
问他:“你这么做……难道是因为愧疚?”
他不等贺辞东回应就接着道:“没必要,我有眼睛,看得见孰是孰非。如今的结果说到底,你有原因,我自己也有。”
和贺辞东捆绑,并不是贺辞东非逼他做的。
贺辞东看不清姚闻予,他也没对他生出多少警惕。
贺辞东一直没有打断岑景的话。
他就坐在那儿,如果现在的卫临舟他们看见他,大概会感觉他身上有一层暖光,能闪瞎他们的狗眼。
毕竟他们和他认识这么多年,都没见他这幅样子。明明没什么变化,但你会觉得他整个气场都不同。
是一种沉静温厚,身处人群但眼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的感觉。
等岑景说完了,他才接了句:“不是愧疚,是喜欢,和,爱。”
所有的夜不能寐,痛苦到难以自持。
是因为感情,才有了伤人心肺的能力。
他爱岑景,承认得足够坦然。
也承认,这份感情是他先动了心。
岑景于他,是错失的爱人。
他于岑景,是幼年哥哥,是成年后或许有过心动,但最终决定舍弃的人。
这份清醒的认知,也曾经让困宥在悔恨当中的贺辞东得到安慰。
幸好,岑景不够爱他。
不爱,就不会痛。
他怕他痛,哪怕是一点点,想起都让他肝胆心颤。
以岑景的性格,他甚至不屑于将曾经自己所承受过的一切,在他身上再来一遍。
爱不够,恨就不多。
现在面对面听他说没必要的时候,贺辞东发现人心还是太难满足。
好在庆幸占了上风。
只要他好好的,现在他有的是时间。
岑景露出惊讶的神色,他看向贺辞东,发现他并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这话来的太直白,岑景像被噎住了般,半天没有找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岑景最终提起姚闻予。
仿佛提到这个一直横在两人中间的人,能让贺辞东把话收回去一样。
贺辞东也停顿了一下,说:“活着,不太好。”
岑景有心问怎么个不好法,想想又觉得没必要。
他对很多事情都没什么兴趣现在。
育克的工作完全是为了保障生活,对他来说,原身最后的结局并不算消失。
毕竟他还以这个身体活着。
贺辞东发现他欲张口,最后又放弃的动作,没来由就心痛了一瞬。
然后自动把话题延长说:“在東城西山的一家精神病院。”
岑景顺着接了句:“真疯了?”
“没有。”贺辞东的眼神有些冷,“但他该疯了。”他说完像是不想在岑景面前过多提起这个,把手里自己切好的那份放到岑景面前,然后提了句:“少吃点这个,不好消化,给你叫了汤。”
岑景默然看着贺辞东端走了他面前的盘子。
第一想法是,晚上的烤全羊估计也得泡汤。
岑景的汤还没上来。
餐厅二楼入口的位置,突然传来喊贺总的声音。
岑景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最先看到秦淮国。
他身后跟了不少人,全都西装革履,满身商人派头。
“秦老板。”贺辞东站起来。
秦淮国:“贺总原来也在这里用餐?”
“是。”贺辞东指了一下隔壁长桌说:“各位这里坐。”
岑景看了一眼很快恢复老板身份的贺辞东,自然也跟着他站了起来。
秦淮国一行绕过两张桌子走到侧面,才发现坐在贺辞东对面的人是岑景。m.ensotemple.com
秦淮国一脸惊讶:“两位真认识?”
然后对着岑景说:“贺总打听的时候我还以为只是巧合呢。”
“秦老板。”岑景笑笑打招呼,也不避讳,“我前夫,也好久没见了。”
不止秦淮国,一群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全被岑景这轻描淡写一句话镇住了。
面面相觑,半天没人开口。
反倒是当事人两个淡定过头,最后还是秦淮国先开口哈哈两声说:“真是,让人挺意外的。”
互相客气几句开始落座。
人群散开岑景才发现站在最后边的秦毕川。
他怔怔地看着岑景出神。
岑景注意到了,扬扬眉招手:“傻站着干什么?”
秦毕川这才像是回过神。
回过神就忍不住去打量岑景对面的男人。
他的预感果然应验了,岑景真和这人有关系。
换了个角度去看贺辞东,秦毕川发现,他对着他和他爸那群人的人时候绝对不会露出看岑景的眼神。
并不迫人,也不黏腻。
只是淡淡的,就算你知道转向了别的地方,他的余光也只锁在一个人身上。
前夫这个身份很明确,证明已经离婚。
但是秦毕川联想到他刚见岑景时的模样,总觉得和贺辞东脱不了干系。
恰好,他就是个挺随心所欲的人。
走过去从他爸旁边拖了个凳子,直接坐到了岑景他们那边。
他爸最先反应过来,当场踢了他凳子一脚道:“你搞什么?来这边给我好好坐着。”
秦毕川纹丝不动,反而看着贺辞东。
贺辞东阻止了秦淮国,说:“没事,坐哪边都一样。”
岑景也帮腔,笑了句:“没那么多讲究。”
秦毕川无视老子怒瞪着他的视线。
看岑景没怎么吃,直接说:“不喜欢就不要勉强自己,晚上还有活动呢。”
岑景看他那样子有点想笑。
莫子杰那群人里,只有秦毕川不会主动叫他哥,岑景也从没有站在比他年长的位置上看待他。
岑景一看他眼里全是“是不是这人找你麻烦了”的眼神,就知道他现在脑子不知道散发到哪儿去了。
特意绕开话题,问他,“一早上都挨你爸说了吧?”
秦毕川也看出他不想和他说关于贺辞东的事儿,跟着吐槽了句:“别提了,念叨一上午,吃个饭还非要我陪客。”
不过他要不来,也见不着岑景他们。
刚好岑景的汤到了。
贺辞东替他端过来,手背试了试温度提醒说:“很烫,等会儿再喝。”
岑景不是很饿,就没再动盘子里的东西等着。
他虽然不习惯贺辞东处处周到的态度,但也没反应激烈到把场面弄得难看。
毕竟都不小了,没那么幼稚。
关起来门来打一架,吵翻天,那是情绪在猝然惊变下的本能防御。
能面对面坐在一起,那是他们了解自己。
同样,也了解对方。
秦毕川看着贺辞东突然问了句:“不知道贺先生现在再婚没有?”
贺辞东怎么会感觉不到他的敌意。
接了句:“没有。”
“还喜欢景哥?”
岑景倒是看了秦毕川一眼,不知道他扯什么把戏。
还突然叫他哥。
贺辞东自然也不会被他带着跑。
反问:“想问什么?”
“没什么,我在想你要不介意,我就要追求他了。景哥身边不缺人,挺难追的。”
他话音不小,刚说完背后就传来一声喷水的声音,然后就是他老爹大喊:“秦毕川!”
声音大得整个餐厅的人都侧目。
秦淮国连忙站起来对着贺辞东说:“贺总,岑景,这小子一向嘴巴没把门的,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当着人前夫的面去追求人家。
秦淮国怀疑自己迟早要被儿子气得心脏病发作。
岑景要是没有和贺辞东这层关系在还好说。
知道了还特么往前凑。
怎么就生了这么个儿子,尽跟他对着干。
秦淮国老脸都要丢尽了,岑景不得不站出来,笑道:“秦老板,毕川这种话您也信。”
但凡关注一下儿子的私生活,就知道他只喜欢女孩子,前女友还是你小情人的亲妹妹。
岑景头疼,瞪秦毕川,他就以一副“我在帮你,你别拆我台”的样子看着他。
岑景正欲和秦淮国说清楚,就听见贺辞东突然开口说:“我不阻止任何喜爱他的人,那是你的权利,也是他值得。”
秦毕川当场来了句:“证明你也没见得多喜欢景哥。”
喜欢怎么可能不嫉妒?不在乎?
贺辞东笑笑没说话。
他希望所有人都喜欢他,都爱他。
他希望他经过那么难熬的过去留存的这个世界,曾经或许艰难,但是余生能够安稳。
如果不能。
那才是他贺辞东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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