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文清被卫子谦强行按下，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竖着耳朵，就听见公输异火急火燎地找来了，他更是无心睡眠了。
贺文清出了内室，便看见公输异站在卫子谦身旁，二人皆是一脸忧虑。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是叛军之事么？”
卫子谦将手中的信纸揉成一团，摇了摇头，道：“是，也不是。叛军处置权，太子没有要到，高缜交给了周政。不仅如此，高缜如今对他疑心更重了。”
“交给了周政？！”贺文清不禁提高了声音。
卫子谦道：“太子还不知道周政的事，周政……”
贺文清担忧道：“周政若是知道太子清楚了他的底细，会如何？”
这个问题，卫子谦也不敢确定：“文清，周政既然跟你摊牌了，那就说明他根本不怕太子知道。”
“不……”贺文清失神地摇了摇头。
“他觉得太子一定不会知道，因为他抓着我的把柄，他清楚我并不想让太子知道那些事，所以他笃定，我不会跟你说，今日，他没有料到你会突然出现在门外。可是如果太子知道了他的底细，与他正面交锋，他会不会……会不会直接去与太子说，说明我的身份？”
周政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一旦高允杭知道了他的底细，那么不用等到三日后，就表明了贺文清不会跟他合作的态度。
那么周政必然会拉上贺文清一起，到时候就看高缜要先处理哪一边，一个是意图谋反的叛臣，一个是理应被自己当年一把火烧死却没有死的儿子……
周政果然不会做赔本的买卖，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卫子谦担心贺文清又犯病，按住他的肩膀，着急道：“文清，相信我，我会去跟太子说，一定不会透露你的身世，也一定不会让周政察觉太子已经知晓他的身份，太子在东宫二十年了，他也在高缜跟前演了十几年的戏，你还怕他瞒不住周政吗？”
“周政既然拿到了叛军的处置权，那就干脆让太子去与他交涉或者让公输去也行，一旦我与太子任何一方的人找了他协商此事，他就不会起疑。你相信我！”
“公子！公子！”
卫子谦刚说完，水苏就抹着泪跌跌撞撞地从长廊上跑来，崩溃道：“公子，我师父，我师父被佘之宪找到了！”
“什么……”贺文清眼眶缩了缩，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事物。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水苏直直跪在贺文清身前，用力磕了磕头，哭道：“佘之宪派人围了济仁堂，师父让我跑了出来，公子，你一定要救救我师父啊！”
老药医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与佘之宪二人再见面会是如今这般怒目而视，恨不得用眼神就将对方剜下几块肉来解恨。
佘之宪看着他这幅蓬头垢面的模样，冷笑道：“师哥，既然没有死成，为什么不跑远一些？”
老药医对他简直是无话可说，该说的不该说的，当年一并说了。如今再见，佘之宪言语里满是讽刺，可他没有什么话要对佘之宪说。
绕来绕去他还是当初那些话，可佘之宪说他早就听腻了，既听腻了，他也就不说了。
陆挽风伸手将老药医这块木头拉到身后，自己在佘之宪面前坐了下来，笑了笑，道：“没死，为什么要跑？他又没做什么亏心事，跑什么？”
佘之宪冷冷地看了老药医一眼，又冲陆挽风怒斥道：“这是我跟他之间的事，你是什么人？也配来掺和？”
陆挽风好笑道：“我是什么人？我是他挚友，我们相亲相爱十八年了，你又是什么人？我看你这样子，像是他的仇人！你看看人家是想理你的样子么？”
佘之宪一怒之下将手中杯盏摔得粉碎，满目怒意看向老药医：“师哥，原来师哥这些年来将我视为仇人？”
“呵！师哥可知道，当年，我在乱葬岗里找了师哥一天一夜，我一具具尸体地翻看，我生怕找不到师哥，又怕找了师哥是没了气息的！师哥，我竟这样让你瞧不起？！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为什么总跟块木头似的，你说句话会少块肉吗？！”
陆挽风站了起来，横在佘之宪与老药医之间，挡住了佘之宪咄咄逼人的怒气，道：“他没话跟你说，你还要他说什么？你……”
陆挽风话没说完就被老药医抓住了手腕，他低声劝道：“你先去后面等我吧！有些事还是要两个人说清楚。”
陆挽风不放心，“可是……”
老药医当即就瞪起眼来，凶道：“你婆婆妈妈的做什么！”
陆挽风就是担心老药医这个人，木讷得很。而这佘之宪，开口就咄咄逼人，怕是老药医这个平时跟人多吵两句就要结巴起来的人在佘之宪这儿是要吃亏的。
但思及这是老药医与佘之宪之间的事，拖了那么多年了，也是该断的时候了。
“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在后面院子里，你喊我，我就听得到。”他走前还是多那么一句嘴。
老药医看着陆挽风的背影消失在那扇门后，才转过头来看向佘之宪，看着看着他仍是忍不住叹息，“之宪，我能与你说的，十八年前就说了。现在，真没什么要说的了。你若是为皇帝来拿药方，我给你就是了。”
佘之宪还是那么激动，他上前两步，问：“什么叫真的没什么要跟我说了？我们当年过的什么样的日子你不是不记得，我带你入宫，带你参加太医考试，我们一起在太医院里学习，这些你都忘了吗？”
老药医不敢忘，也没有忘，他垂眸道：“之宪，可你，毕竟是做了那般伤天害理之事，我不能理解，不能原谅，师父在天有灵，也不会理解。”
佘之宪狂笑道：“你跟我提师父？！当年我们跟着他在山里学医术，他过世后，我们得到什么？我们还不是过着苦日子，连三餐都不知道在哪里找！”
“师父……呵呵，师父若是愿意将他在杏林中博得的名声借我们一用，我们至于过得那么艰难吗？！就你傻！我让你出去跟别人说你是医师孔流芳的徒弟，你偏不愿，宁可过着那样食不果腹的畜生日子，你也不愿意说！你真是活该过苦日子！”
老药医闭了闭眼，无奈道：“之宪，师父早已隐退，并不愿意别人再提到他。他教我们医术，只是希望我们能够成一个好大夫，救死扶伤，并不是让我们去搏名利。那时候医馆不用我，也是因为我年纪轻轻，还没到火候。这又如何能怪师父？”
佘之宪嗤笑一声，道：“不为搏名利，呵！若不是当年有我引你入宫，你什么也没有！”
说起当年入宫，那应该事老药医这一生最为后悔的事，没有之一。
若是当年他不入宫，没有为佘之宪解答那几个问题，没有为佘之宪萃取出毒液，佘之宪也不会制出蛊毒，也不会有十八年前的那场疫病。hTTps://WWw.eNSOTeMPLe.com
没有了十八年前的那场疫病做个打样，也就没有今日与十八年前如出一辙的新疫病，盛王朝的百姓们，也就不会受这样的折磨。他与佘之宪都是罪人，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足以赎他们的罪。
老药医笑了笑，柔声道：“之宪……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就是饿死再外，也不会随你入宫。这样，你就不会制出那蛊毒，不至于被人利用，成为盛王朝的千古罪人。”
“是师哥错了，师哥没用，如果师哥当时在市井内找了一份能够维持生计的活，你也不会因担心我而返回来寻我，也不会……有后来的事。”
他当年是真的恨佘之宪，恨他急功近利，恨他泯灭良知。但过了那么多年，他好像渐渐想明白了，也想开了。
佘之宪若不是为了他，就不会问太医院多要一个名额，没有这个名额，他就不会进宫，他不进宫，高缜在寻人制毒时，佘之宪没能被选上，那么……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呢？
也许现在他只是寻常医馆里的普通大夫，佘之宪仍然在太医院里当值，虽位不至太医令，但也足以保衣食无忧。
最重要的是，他们如今就能好好坐下来小酌闲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拔剑弩张相对。
那么多年了，佘之宪自从在乱葬岗上没找到吴爻的尸体，一边觉得吴爻已经死了，一边又在想吴爻兴许还活着。
他庆幸吴爻死了，这样就不会有人再拿那些君子仁义之类的酸话训他，也不会再有人拿吴爻和他比。可是他又希望吴爻活着，有生之年，能再见上他一面，纵然免不了要被吴爻指着鼻子骂，他也希望能够再见吴爻一次。
现如今他的师哥，没有再骂他，他的师哥生平头一次说自己错了。他满腔的怒气，不知道怎么的，全散尽了。
他等了那么多年，想听的不就是师哥向他低个头么？他就是个活爱面子的，他想他师哥只要向他低头，那就是原谅他了。
可是……他师哥亲口说自己错了，就是不说原谅他。
他也知道自己不可原谅，当年吴爻在他面前被处死时，他就后悔了。
所以他平生头一回有勇气，跑到那乱葬岗上去翻看尸体，他想只要吴爻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能救回来，可是……什么也没有。
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回不了头了。马失前蹄，车已落崖底，一切已成定局。
“师哥……你回来得太晚了，我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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