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子谦道：“此事就由我与太子去布置，你且放心修养着，你这身子，原就不大好，如今南下折腾这么一下，也累坏了。”
贺文清点了点头，攥着卫子谦衣袖，沉默半响，道：“我与高缜的关系……就不必对太子说了。”
“为何？”卫子谦不懂，他记得之前太子婚宴，贺文清可是温言软语央着他带他进宫去的，且贺文清几番在太子面前表露出难得的好脾气，他以为，贺文清应当对太子颇具好感。
贺文清咬了咬牙，眼眶红透，硬生生扯出一个笑来，卸了力一般向后倒去，却被卫子谦长臂一揽圈在自己怀里。
贺文清小声抽着气，声音打着颤，“允杭……他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他还不是太子的时候，还在我母亲肚中的时候，是我的弟弟。如今他既已，成了太子，我与他……便此生不复相认。”
当年高缜一把火烧掉了樾梨坊，却提前带走了高允杭，那时的高允杭尚在襁褓之中，被高缜带回宫中便一道圣旨封了太子。
贺文清怎么不恨，恨高允杭为何唤那人多年父亲，恨他不辩黑白，恨他不记杀母之仇，可是最终无可奈何……
当时的高允杭，也只是话都不会说的孩子，到头来，贺文清只能恨自己，恨高缜，恨不得有一天拖着高缜一起下地狱，生生拖着他，永生永世都不放过他。
高允杭与贺文清分别整整二十年，但又不仅仅是这二十年，而是这二十年里宫墙到街市之间永远无法逾越的距离。
这二十年的光阴，已经将高允杭打造成了一个必须在帝位之上存活下去的帝王之才，而这二十年也消磨尽了贺文清曾经想要带回高允杭，想带着他一起回到从前那些岁月的妄想。
二十年，足以让他们成为陌路人，也足以让他们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高允杭是大盛朝未来的帝王，正如卫子谦说的那样，盛王朝需要他，需要一个百废待兴的领路人，而这个领路人，注定是高允杭。EnSotEmplE
他在宫中的那些年岁，太傅们一遍遍的教导，教他家国天下之重，教他帝王之责，帝王之威，帝王之仁。
他是盛王朝养大的帝王，纵然此生不得逍遥，亦不能弃国而去。他的命，就跟盛王朝绑在了一起。
卫子谦抱着他，轻拍着他的背，答应道：“好……除非他自己知晓，否则我这一辈子都会守口如瓶。”
卫子谦用力抱紧怀中人，生怕失去一般，贺文清也不顾自己被他勒得生疼，只是放软了身子任他抱着。
他将手放到贺文清腰间时，忽然被一块寒凉贴住了掌心，他侧脸一看，不禁吸了口气，装作漫不经心问道：“文清何时寻得这枚玉佩，很是好看。”
贺文清向腰间伸手，取下那枚玉佩，递到卫子谦面前，道：“太子送我的，我看着很是贵重，便不想收，想还他，他却不接受。不如……你这几日若是见着他就替我还他吧！”
卫子谦摇了摇头，“太子既然送你了，你就拿着吧！没事。”
贺文清只好收了回去，问：“现在京中形势如何？”
卫子谦一边替他抹着泪，一边答道：“擒贼擒王，二皇子一死，那些叛军就乱了套，只需清剿了即可。生了二心的，留着没用，打入天牢最好，过些年岁再将将他们分批放出，以充劳力。不过……就怕高缜不这么想。”
贺文清点了点头，道：“这些叛军中不乏诚心悔过者，若是直接杀了，定然引起军中愤然，虽是叛军，但也曾是为国效力的人。可也不能直接放归军中，以免生祸端。疫病已然使得盛王朝失去大量劳力，将叛军收押天牢，再充作劳力是为明智之举。”
高缜会如何？一时气急，不管不顾便将人杀了？叛军数量不少，他应当不想在盛王朝人口衰竭的时候做这种赔钱的打算，但若是将这些叛军再投入军中，只怕……迟早是要出事的。
卫子谦行军打仗多年，他深知这一点，与贺文清就想到一块去了，知道贺文清担忧，便安慰道：“无事，我去与太子说，让他争取能够拿到叛军的处置权，就算投放军中，也做个标注，将他们分开，若是来日有用兵之际，也可区分。”
“也只能这样了……”贺文清提醒道，“此事，太子还是不要直接插手，找个信得过的人去争取，之后再与那人商议。”
勤政殿内，高允杭将各个城门处的境况报与高缜，周政清点了叛军人数，卫谨行与付明远对城中病患安置做了规划。
只等高缜一句话。
高允杭心中焦急，卫子谦与他说，京中叛军处置一事，不要直接插手。但进殿这么久了，高缜也没有对京中叛军处置的事说什么。
他想，高缜左右是会交给殿中跪着的这几个人，直接交给他更好，但若是交给卫谨行，也是方便说明的，付明远此人虽古板些，可在涉及家国安危时绝不含糊，可他毕竟是文官，高缜将叛军交给他的几率不大。
高缜防着自己，且有高允赫的前科，怕是此事交给他的可能性小之又小，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周政了。
他与周政的交集不多，朝中百官只说周政这个人虽从未与人私．交过密，但是个好说话的。叛军之事倒是可以行个方便。
高缜有气无力道：“吃过人的病患，自然是，不能留在京中了。就依丞相说的办吧！太子与各州刺史好生将各州的疫病防治做好，这……是桩大事，就当，考考你了。”
说完，他已是一身冷汗，闭着眼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些力气，继续说道：“周政，你身为太尉，叛军之事，理应交与你处置。”
“是，臣遵旨。”
“而臣遵旨。”
高允杭出了勤政殿仍是皱着眉，周政因要处置叛军的事先请辞离去，余下付明远，卫谨行与他同行。
卫谨行突然说道：“付御史，你且先去崇文殿等等我，太子初次与各州刺史有交涉，又是如此重大之事，我有些话，要交代，就怕付御史站着累。”
付明远笑了笑，卫谨行到底是不是要与高允杭交代各州刺史之事他不知道，但，故意有意支开他，他是看得明白的。他也不留在这里让人为难，点了点头就往崇文殿去了。
高允杭还是头一次看到卫谨行用如此拙劣的话术支开旁人，看来是有极其重要的话要跟他交代了，“老师，是何事？”
卫谨行心叹这孩子聪明也是聪明的，但不知为何，最近频频犯傻，他已是许久没有像今日这般要支开旁人而点醒高允杭了，他问：“子谦是与殿下交代了叛军之事，说明了其中利害？方才在勤政殿，殿下其实是想要拿到叛军的处置权么？”
高允杭被戳中了心思，顿了顿，大气不敢出，他这点心思，连他的老师都瞒不住，他方才在勤政殿内……表露得如此显眼么？
卫谨行知他在想什么，叹息道：“陛下也清楚殿下急切想要拿到叛军的处置权，他最后跟周太尉交代时，说了‘理应他处置’便是在敲打你。”
“陛下今日没有问你，为何射向二皇子的那支箭是从你带回宫的援军方向来的，但并不代表他没有对你疑心。我知道，那支箭，一定不是你的人射的，但……你最近，有些急躁了。你稳稳当当走了二十年了，到了这个时候，为何就变得如此急躁了？”
高允杭垂下了头，不语。他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要如何为自己辩解。但从小在卫谨行面前，他就是无可辩解的，他想什么，卫谨行总是能够看穿他。
卫谨行教了他十几年，摸透了他的脾性，在卫谨行面前，他比卫子谦还要透明。
卫谨行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你父皇如今病重，但不意味着你离那个皇位就会更近一步。”
话已至此，高允杭再听不明白他这十几年也是白学了。
卫谨行说完就往崇文殿去了，留下高允杭一个人立在原地。
“你父皇病重，但不意味着你离那个皇位就会更近一步”让他一败涂地的不是今日勤政殿内高缜看穿了他的想法，而是卫谨行的这句话，让他的所有努力顷刻崩塌。
他心里如意算盘打得响，但高缜是如何看他？高缜一定也觉得他既可怜又可笑……
“听说是承铭王带回的解药？”高缜倚着软枕，闭着眼轻声问道。纵然太医们用最名贵的药材为他吊着，这疫病还是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佘之宪答道：“还未进城时，承铭王就将解药分给了城外的病患们，但……好像很快就分没了，再要炮制，还需三五日。”
佘之宪说完也是佩服卫子谦的胆子，有解药不先进宫上供给皇帝，而是先给城外的病患们分了，这让皇帝如何想？
高缜患病一事虽不外传，但京中却有着难以断绝的流言，卫子谦就算真不知道高缜患了病，听到这些流言时也会去找太子核实。要说他真不知道，那怎么都说不过去。
高缜问：“你可知那研制出解药的大夫是谁？”
佘之宪心中倒是有那么一个人选，“回陛下，臣猜测，应是之前研制出克制疫病蔓延药方的那位大夫，可臣再去济仁堂时，却被告知那位大夫早就不在京中了。臣派人搜寻过，可……不知那位大夫的容貌，也是无济于事。”
高缜轻声笑了笑，道：“卫子谦南下，带回了解药，自然也带回了这研制解药的人吧！”
佘之宪抬头，忽然明了：“臣，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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