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小说网>言情小说>晋卿记>第 141 章 妄蜚语(下)
  是夜,御帐。

  “额齐格,那日在会面帐伺候的下人中,有一位叫赛罕的,说他在门口听到了四母妃与吾图撒合里的对话。”

  察合台将笔录递给铁木真:“据赛罕所言,他听到他二人商议私奔之事,欲合谋南归金国。”

  铁木真面无表情地翻阅笔录,是赛罕口述的对话细节,不料在看到某一页时,他忽然挑了下眉毛:“四皇后说,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所以不方便私奔?”

  “然后吾图撒合里说,没关系,会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照顾?”

  言罢,铁木真抚掌大笑,跟听到什么滑稽巧妙的笑话似的,半天才停下来,清清喉咙,又忍不住噗嗤两声,抬眸看向一脸疑惑的二儿子:“老二,我算是知道,为何这流言能传这么广了。”

  察合台瞪着乌亮的眼睛,被父亲整得一头雾水:“这、您怎么还笑呢?”

  铁木真答道:“刘二郎跟吾图撒合里这两个人,最爱给我讲中原故事,一般都是典故,却也有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公主出嫁前,跟她的少年郎两情相悦、定下婚约,后来却因故远嫁异国,但少年郎对她情真意切,不惜追至异国,暗中保护心上人,然后公主就背着她丈夫跟初恋私通,密谋跟初恋私奔。”

  “瞧,这情节多顺溜儿,代入他们俩不是刚刚好吗?”

  察合台本以为铁木真看到这份口供会勃然大怒,不想他竟乐不可支,很纳闷儿:“您如此反应,是不信赛罕的话吗?”

  “不信。”铁木真的笑容瞬间消失,反手把笔录掷到桌上,往椅背一仰,“先前在四皇后那儿带走的人说,四皇后怀的孩子不是我的,可此人却说孩子是我的,口供相悖,叫我如何相信?”

  他是什么人,怎会轻易相信这般小把戏,在盏合帐中问雁儿时,他就没信,所以才突然提及盏合的头胎,神不知鬼不觉地让雁儿往坑里跳。

  “这是有人想浑水摸鱼啊,借此流言恶意栽赃。”

  铁木真用指头敲着椅子扶手,低吟一句,才向察合台下令:“把这个赛罕带去严刑逼供,务必让他一字不落地交代清楚,到底是谁教他说的这些话!”

  等察合台领旨,他又唤人进来:“到大断事官那儿去,看看他审完没有。”

  哪知刚吩咐完,便有人入帐通传了:“大汗,大断事官有急事求见。”

  铁木真忙召人进来,却发现失吉忽秃忽慌里慌张的,与其说是来禀报,倒不如说是来请罪的:“额齐格,请您恕罪,那婢女遭不住酷刑逼供,已经死了。”

  “什么?!”

  察合台跟铁木真几近同时发出惊呼,后者倏地从椅子上站起,双颊涨得铁青,眼里像是要喷出火来:“这么重要的人证,你居然让她死了?!下手这般没轻重吗?!”

  失吉忽秃忽觉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儿臣是遵照惯例用刑的,行刑手们也都极老练,按理到这个地步不该出人命,谁知那丫头这么不抗造,骨头都还没断,就一命呜呼了。”

  铁木真气得牙痒痒,却不好怪罪养子,雁儿是陪嫁来的,身子骨儿不比漠北女子皮实,加之作为公主近侍,素日应当没干过啥粗活儿,命薄倒也能理解。

  想到合答安与盏合连连失子之事,如今好容易来个苗头可以查出些眉目,结果还没仔细查呢,就轻而易举地被葬送了,铁木真只觉头晕目眩,莫不成,又是长生天在戏耍自己吗?

  两个孩子都在劝息怒,他只好逼迫自己冷静,扶额,用指肚轻捻眉骨:“也罢,左右还剩个赛罕,即刻去审问,切记让他活着!”

  事后,二人离开,察合台正安慰失吉忽秃忽莫要自责时,他手下一名官员突然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潦草地行礼。

  “禀二殿下、大断事官,赛罕出事了!”

  意外接踵而至,胆战心惊的察合台怒色顿起,一个箭步冲上去,恶狠狠地揪住他的领子:“你说什么?!别告诉我他也死了!”

  “不是不是,没死、没死!”这官员被二皇子莫名其妙的怒火吓得直结巴,更不懂他为何要说「也」,“他本来好好的,却突然晕过去了,还在口吐白沫,看守他的人已找御医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过来。”

  “……看来有人不想让他多说话。”失吉忽秃忽比察合台反应更快,他抓着察合台的手腕令其放开面前的官员,即刻命令,“让御医全力救治,但别声张。”

  这官员连连应下,正要离开,又被叫住了,趁着夜色,失吉忽秃忽决定带着察合台一起到关押赛罕的地方去,亲自在那儿盯着,才不容易出乱子。

  凌晨,第四斡尔朵。

  盏合的眼皮如有千斤重,意识虽恢复了,却像被鬼压床,待使尽全力睁开眼时,早已憋出一身冷汗。

  她木讷地望着帐顶,尚在回神,耳畔便迫不及待地闯进了详熟的声线:“……盏合?”

  若甘冽的山泉,冷而细柔,盏合蓦地清醒,视线落向坐在床沿的女人,又是她,仿佛一簇明媚的海棠,犹记得上回落水昏厥,醒转时入眼的第一人也是她。

  但这次,她情绪很多,似她眸中赩红的血丝,纵横交错、杂乱无章,喜悦涌上她的绛唇,悲悯凝进她的黛眉,一副琼面如被小刃割裂,极不和谐。

  下腹隐隐坠痛,盏合稍拧眉头,立刻被察合捕捉:“不舒服吗?”

  “……嗯。”

  盏合有气无力地答应,在察合的帮助下坐起来,软绵绵地跌去她身上,一团羊毛似的,音色柔弱而平静,“这一胎又没保住,是不是?”

  察合缄默,咬了咬下唇,选择如实相告:“……是。”

  盏合闭上眼,心口肉绞得厉害,她知道那碗药的烈性,是她亲自体会过的凶悍,如今她也该认命了,经历两回失子之痛,就算她还有受孕的可能,也不敢再怀了。

  “我睡了多久?能告诉我都发生了什么吗?”

  察合遂把她昏迷时发生的事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怕她激动,刻意循序渐进地讲,但直至讲完,盏合也未做出失控行为,仍把脑袋枕在察合肩上,低低地问:“雁儿她……死了?”

  “她受不住严刑拷打。”察合抱着盏合的腰,温暖细腻的手掌在她背上轻抚,“我也是不久前才得知的,可惜了,若她没死,说不定会供出幕后主使。”

  这次下药,上次偷袭,直觉告诉盏合,令自己之骨肉死于非命的定为同一人,诚然心中有恨,可死无对证,一时揪不出那人来,便将注意力尽数放到雁儿身上:“这丫头,与可儿一样打小就跟着我的,我不知她为何要背叛我,但身不由己地陪我来漠北,她心里定是怨我的吧。”

  察合不爱听这话,为她打抱不平:“难道你不是身不由己?她该怨的是把你推来这儿的人,而不是你。”

  盏合脑中回荡着察合转述给自己的雁儿的话,明白不是所有人都能探清事物之本源,纵然不齿雁儿诬蔑自己,但她以「责任」为由被迫陪嫁,与自己和亲也无甚分别。

  “她的遗体在哪儿?”

  “应该已经被处理了吧。”察合讶异,“怎的问起这些?”

  盏合从她怀里出来,轻轻捏着她的手:“不知是否来得及,但……麻烦你帮我求求大汗,让他着人送雁儿回中原安葬。”

  之前夏国都城被围,皇帝出逃,依旧拒绝出兵助蒙古西征,蒙古撤兵后,察合心绪怏怏,根本不想见铁木真,后者召她几次都被她推脱,若非盏合出事,还不知要闹别扭到何时。

  察合不愿看到那张令自己憎恶的面孔,但乐意为了盏合去见他,不光要说雁儿的事,还要替盏合辩白,告诉他盏合从未与男子私通:“好,我答应你。”

  晨,旭日东升。

  被喂了解药抢救回来的赛罕刚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捆着,双腿戴着夹棍,下意识想挣扎,却猛地看见二皇子与大断事官严肃地坐在自己面前,四周还围了一圈人,乌云似的,直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儿。

  “你知道你怎么了吗?”察合台面色冷峻,瞧赛罕目露疑惑,更加不悦,“识人不清的蠢货,你替人办事,人家却想将你灭口。”

  失吉忽秃忽唱红脸:“赛罕,你被下毒了,是几日内才会发作的慢性毒药。”

  闻言,赛罕震惊失色,这才回想起先前的窒息晕厥,以及几日前,那人敬自己的一杯奶酒:“……怎、怎么会这样……?”

  他一副不可置信的态度,如被雷电劈中,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察合台见状,托腮冷笑,语气森寒如雪原:“想死吗?不想死就说实话,到底是谁教你编出那套说辞的。”

  赛罕吓得发懵,期期艾艾地不敢说,不耐烦的察合台当即向行刑手使了个眼色,只一瞬,坚硬的夹棍便狠狠碾在赛罕的脚踝上,疼得他面目全非,张着嘴噎了半天,下巴都快抽筋了,才凄楚地喷出声来。

  他立马咬住唇,下死劲儿地咬,他不说,察合台就叫用力,直到他再次绷不住喊出来,失吉忽秃忽才蹙眉道:“别当哑巴,早点儿说出来,省得再受皮肉之苦。”

  赛罕眼泪都痛出来了,他也不知他到底在纠结什么,那人都给自己下毒、想要自己的命了,瞒着有何意义?倒不如全盘托出,横竖都是死,指不定还能拉着那人陪自己一起下地府。

  “我说!我全都说!”

  察合台正在喝巴图尔倒给他的奶茶,失吉忽秃忽遂扬手制止行刑,徐徐启齿:“说吧,一次□□代清楚。”

  “……是。”赛罕颤着声音点头,如实招供,“我之前说的都是假话,是编造的,我那日虽在会面帐服侍,却不曾听到四皇后与吾图大人说了什么。”

  “我做这一切,是受必阇赤萧咸得卜大人的指使。我跟咸得卜大人宠信的一名近侍是朋友,有次他偷盗大人的财物被发现,却嫁祸于我,要依照札撒将我处死,再把我的财产判给咸得卜大人,但大人没有相信他的话,反而证明了我的清白,保住了我的命,为此我一直很感激他。”

  此事,失吉忽秃忽曾听手下的札尔忽赤们提起过,那个小偷近侍早就按律被处置了,是记录在案的,故而可信,便示意赛罕继续往下说。

  “咸得卜大人与吾图大人素来不和,恰巧近来吾图大人私通嫔妃的流言传得广,他想趁机铲除横在他头上已久的吾图大人,所以才密召我过去,让我诬陷吾图大人。”

  “我临走前,他跟我碰了杯酒,说是用这杯酒祝我顺利,他应该是在这杯酒里给我下了毒。”

  书记官手速飞快,同时察合台亦问:“认识雁儿吗?四皇后的陪嫁婢女。”

  完全陌生的名字,赛罕摇了摇头:“不认得。”

  肯定不认识,口供都对不上,不大可能串通,至于作案动机,咸得卜与楚材不和人尽皆知,他想陷害合乎常理,赛罕应该没撒谎。

  “咸得卜跟这起流言有关吗?”察合台接着问,“吾图撒合里与四皇后,到底有没有私情?”

  “不知道……”

  见二殿下又要给自己行刑,赛罕急忙解释:“真不知道!哪怕咸得卜大人也只是想借此机会消灭对手,流言之事与他无关啊!”

  线索再次中断,两位法官面面相觑,也知逼问下去没什么意义了,就下令继续看押赛罕,并一同前往御帐上报大汗。

  兄弟俩进大汗寝帐时,恰逢察合从里头出来,等入内请过安,失吉忽秃忽方问:“额齐格,夏公主怎么来了?”

  铁木真答道:“她来替四皇后求情,还带了四皇后的话,要送雁儿的遗体去中原,不算啥大事儿,我答应了。”

  两人遂将新口供奉上,因咸得卜属怯薛,又是太保之子,身份尊贵,逮捕他务必征得大汗同意,察合台在旁询问:“要把咸得卜抓起来吗?还是软禁?”

  看着口供,铁木真十分无奈,暗道咸得卜这孩子可真沉不住气:“不急,有无私情还没查清楚呢,等老三找的人证来了再说。”又道,“既然咸得卜想让赛罕死,那就别让他知道赛罕还活着。”

  很快,时入八月。

  赤温送信极快,早在很久之前便带了木华黎的信回来,说找到了阿剌赫,人已日夜兼程地赶过来了,而今天又收到信使递来的新消息,说人证次日可入大斡尔朵,赶在秋围猎之前,时间点卡得正好。

  子夜三更,怯薛军教场营帐。

  “大汗,秀女送到了。”

  仲禄将一名身段窈窕、中原打扮的女子引入帐中,便识趣地告退了,这女子戴着帷帽,等大门被关上,才给坐在床上的铁木真行礼:“问大汗金安。”

  年初,铁木真曾下旨让木华黎在中原选秀,不论仕女、民家子还是俘虏,只要容貌出众、多才多艺,一律选用,等集中北上后,再让孛儿帖给她们安排住处。

  大汗会先挑选一番,将喜欢的秀女送入四个斡尔朵,其余则赏给诸王、贵臣,或为妻、或为妾,悉听自便。

  “你这女人,拘什么礼?”

  鬼使神差地,铁木真向这秀女调笑,走过去摘下她的帷帽,竟是一副熟悉的丰艳面孔,妩媚的双眸好似狸奴。

  歌璧一点儿不犹豫,饿虎贪狼似的扑过去,跟铁木真在帐内各处滚了个昏天黑地,等最后在床上完事儿,才短暂收敛了她的万种风情。

  “行了。”铁木真闭着眼,软玉温香抱满怀,“说正事儿。”

  “呀,这可要条件呢,不如大汗赏我个皇子玩玩?”

  “少废话,你人都死了,让皇子们见鬼吗?”

  歌璧啧了两声,娇嗔铁木真小气,刚说完,屁股就挨了一巴掌,遂不情不愿地安分下来,摆正神色:“我当时的确在树林里见到了他们,孤男寡女的,我下意识就以为他俩在幽会,后来才发现不是,他俩只是朋友,走路都保持距离呢。”

  铁木真半信半疑:“那他们大半夜去树林里干嘛?真只是聊天?”

  歌璧重重地点头:“嗯,真只是聊天。”

  她的话真假掺半,刻意隐瞒了很多,最大的秘密便是盏合知道她还活着,但她只需证明楚材与盏合是清白的就好,其中细节并不重要。

  瞧铁木真沉默,她以为他不信,又道:“有个事儿您不知道,我以前想过勾搭吾图撒合里,但他特别不解风情,而且坐怀不乱,没意思极了,他要能私通,母马都能爬树。”

  母马爬树是什么诡异的形容,铁木真忍俊不禁,但想想也是,楚材那孩子确实不近女色,之前觉着他英年丧偶怪可怜的,想赐几个美女给他,却被他以「臣克妻」为由拒绝,只得作罢。

  这般正人君子,永不会彻悟「男子之乐」,歌璧更无理由包庇撒谎,有她作证,足见传言不实。

  与曾经的宠妃温存一夜,至黎明破晓,铁木真才使歌璧继续扮作秀女,不声不响地送了她离开。

  继而,他盥洗更衣、披甲出帐,与博尔术、拖雷一起操练侍卫亲军,直到晌午,听察合台、窝阔台与失吉忽秃忽来报,阿剌赫已经到了,才抽空回帐召见。

  三年了,铁木真对承晖印象很深,连带也眼熟阿剌赫,后者鬓发花白、一身缟素,面圣时言简意赅,将楚材与盏合的金国往事悉数相告,表明他们未成的婚约乃承晖一厢情愿,他二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情愫。

  事到如今,也该真相大白了,按照现场察合台的话来说,这就是个纯纯放屁的谣言,应当尽快把真实情况公之于众。铁木真认可此言,下令立即软禁咸得卜,并解楚材与盏合的禁足,三日后,会在御帐亲判咸得卜之罪。

  不多时,暮霭沉沉。

  窝阔台自请代替他二哥,为楚材送还之前带走的人证与物证,见意顺完好无损,还活蹦乱跳的,楚材别提多高兴了,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检查个遍,攥着他的手道:“可怜的意顺,这些天你受苦了,没饿着吧?”

  意顺笑着摇头,自己捏捏脸上的肉:“当然没有,您瞧,我一点儿没瘦。”

  他看了旁边的窝阔台一眼,又道:“主子,您等着,我给你们倒奶茶。”

  “不用,你好生歇着吧。”楚材拉住他,“我知道这是你的分内之事,但我们又不是没手,乖,回你帐里去好好睡一觉,今晚不必伺候我了。”

  意顺很机灵,知道楚材关心之余也想支开自己,就爽快地离开了。

  楚材终于把注意力转到窝阔台身上,见他把一袋儿财物搁到桌上,正是自己先前让惜海送出去的那袋,不觉错愕:“这——”

  “傻子,你觉得二哥会是那种收受贿赂的人吗?”窝阔台叹了口气,即便他理解楚材的苦衷,“小郑求他不成,带着这些来求我,我后来把二哥说服了,他才没有对意顺他们用刑。”

  “幸亏二哥没在乎这个,但凡勾起他的疑心,认为你想隐瞒什么,今天回来的就不是完整的意顺了。”

  楚材却付之一笑:“若不冒这个风险,他们一定会无辜受难,我必须放手一搏。好在佛祖眷顾我,得了好结局。”

  是他的风格,窝阔台亦明快地浅笑,张开手掌捏住他的双颊:“是啊,长生天也眷顾你。”又倏地凑近,变得不正经,“还不快谢谢本王?要不是我帮了一把,你可没这么容易得逞。”

  楚材推掉他的手,假装不解风情地提及桌上的钱袋子:“要谢礼啊?那一堆都是你的了。”

  “你打发叫花子呢?”

  “这还嫌少?贪心不足的玩意儿。”

  窝阔台贪婪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反手揪住楚材的领子把他扯进怀里,激烈地吻他,跟撕扯猎物似的,但楚材哪愿伏低做小,毫不留情地回应,用一排皓齿去咬窝阔台的下唇,像是在互殴。

  “嘶——”

  楚材本想轻咬调情,哪料正好被窝阔台往桌沿顶了一下,不慎下嘴重了,痛得窝阔台倒吸一口凉气,忙不迭松开怀中人,捂嘴缓冲。

  “没事吧?”楚材赶紧捧着窝阔台的脸,轻柔地拂开他的手,见他唇瓣完好,并未出血,才松了口气,满眼歉疚,“对不起啊,弄疼你了。”

  其实窝阔台没打算跟楚材深入交流,他还有正事要交代,就摇首表示无碍:“没事儿,这账我先记着,下回再跟你好好算。”

  “下回?”楚材惊疑,忍不住环上窝阔台的腰,“现在不行吗?天要黑了。”

  他渴望的神情令窝阔台心燥,但眼下确非良时,便低头吻了吻他的眉间:“不行,我还带了个人来,他想见你。”

  “谁?”

  “阿剌赫。”

  楚材霎时睁大双眸,惊喜之情溢于言表,他也想见见阿剌赫,没想到对方居然先一步拜访,就手忙脚乱地整整头发和衣裳,问:“他现在在哪儿,就在帐外吗?”

  窝阔台觉得小情人措手不及的模样甚可爱,拿手背在他脸上蹭蹭,试图消去那抹佻达的潮红:“嗯。”

  楚材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些,跟窝阔台一同出门,一眼即见一辆朴素的马车停在那里,等走近时,车门被打开,走下个老态龙钟的男人,一头如霜的白发让楚材震诧,他认得出面前人,但他不敢相信,阿剌赫分明与铁木真年纪相仿,三年未见,怎会衰老至此?

  “楚材大人,给您请安。”

  在阿剌赫眼中,楚材器宇轩昂、瑰姿依旧,正欲弯腰行礼,就顷刻被扶住了。

  “先生不必多礼。”

  纵是下人,楚材仍以敬称唤之,“外头冷,进帐说话吧。”

  他向窝阔台使个眼色,独自陪阿剌赫进帐,搀其入座,倒茶送上,等阿剌赫喝了茶,才蹙眉问道:“先生这几年过的还好吗?听闻您在燕京为承晖大人守墓,可惜那年我回去时,既不知大人葬在何处,又无从知晓您的近况,便没有前去拜谒。”

  舟车劳顿,阿剌赫面上仍有疲倦:“劳您挂念,主子的陵墓乃一方难得的净土,我在那儿过得很好,只是难抑对主子的思念,不过几年功夫,就银丝满鬓了。”

  他与承晖有数十年的主仆情谊,和挚友无异,常会在承晖的牌位前喃喃自语,没边际地唠些雪窖冰天的昔年旧事。

  “此番,多谢先生愿意出面,为我与岐国公主作证。”

  楚材向他下跪叩头,“您与承晖大人,皆对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阿剌赫赶忙起身来扶,但楚材硬要跪谢,他拗不过,只得受下,等楚材磕过三个头,才拉他起来。

  “大人,保全您是主子的愿望,也就是我的分内之事,何况您与公主本就清白,我不能让你们蒙冤。”

  想到盏合,楚材不免惋惜:“公主,她——”

  “我知道。”阿剌赫轻颔首,发出无奈的叹息,“万幸,蒙古皇帝待她不错,否则她该如何承受丧子之痛?”

  楚材问:“您去看过她吗?”

  阿剌赫答:“没有,您这儿离得近些,等见了您,我再去见她。”

  后宫禁地,外臣不得擅入,加之风波刚过、余浪未消,楚材无法亲自探望盏合,只好麻烦阿剌赫:“那您去了,记得替我带话给她,除了服用生化汤以外,还可让她以红枣、枸杞子、红豆和红糖熬水喝,都是补血的好东西,不过别喝太多,免得上火。”

  说完,他又去取了两盒人参,放进阿剌赫手中:“先生,这是辽王留哥进献的贡品,后来大汗赐给我了,一盒高丽参,一盒红参,给您拿回去养养身子吧。”

  阿剌赫也知推拒无用,就收下了。又听楚材问道:“您北上一趟不容易,要多住几日吗?”

  “不,等见了公主,我就回去。”阿剌赫浅浅一笑,“我不能离开主子太久,如今保住了您与公主的性命,我的使命已然完成了。”

  他不愿,楚材亦不好多留,又跟他聊了一会儿,才不舍地送他出门,看着他上了马车,逐渐消失在迷蒙的夜色里。

  判决之日,大汗议事帐。

  事涉嫔妃与怯薛,最终判罚由铁木真主之,在场的除了当事人楚材与盏合,还有四位皇子,孛儿帖、忽兰、也遂三位皇后,大断事官失吉忽秃忽,博尔术、赤老温之子、博尔忽之子三位怯薛长,以及代木华黎行怯薛长之职的名义怯薛军统领、万户长纳牙阿。

  按札撒的规定,凡忽里台大会或大汗、大断事官判案,四怯薛各带宿卫侍立帐中,因蒙古尚白、以金为尊,故在场者皆服白衣,出身黄金家族者,衣上饰金龙纹,以显尊贵。

  不久,咸得卜被两名护卫押送上殿,向大汗请安,虽然他被指控诬陷同僚,还被软禁了几日,却并未表现出心虚,反而淡定得很。

  “经查证,四皇后与吾图撒合里没有通奸,无罪。”铁木真坐在他的金龙宝座上,目不转睛盯着下方的咸得卜,“但却有人供出了你,意图借流言加害吾图撒合里,你有什么要辩解的吗?”

  咸得卜瞥一眼坐在旁边的楚材,他也在看着自己,神情冷若高山苔原:“回大汗的话,微臣没有理由加害他。”

  铁木真挑眉:“没有理由?众所周知,你跟吾图撒合里不和已久。”

  “微臣是不喜欢他,但不至于治他于死地。”咸得卜垂眸解释,“私通后妃乃是大罪,我若借此诬陷他,不仅他受罪,还会牵连四皇后,微臣与四皇后无冤无仇,不会这么做的。”

  铁木真觉得这话不无道理,咸得卜与楚材的恩怨,就像他后宫争宠的嫔妃,不过小打小闹,便一扬手:“带人证上殿。”

  咸得卜仍低着头,似乎并不在意证人,直到赛罕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才陡然一惊,不可思议地回头望去,眼珠子瞬间瞪得快要裂开。

  这一幕被铁木真尽收眼底,倒真希望咸得卜能像他刚刚说的那样识大体,可惜他没有:“赛罕,把咸得卜交代你做的事,一五一十说清楚。”

  赛罕毫不犹豫,把之前招供的话复述了一遍,期间他一直不敢看咸得卜,后者却眼眶爆红地怒视他,气喘吁吁犹若激愤的公牛,不等赛罕说完,就失去理智般冲过去,一拳抡向他的下巴。

  “贱奴!满口胡言!”

  身手矫健的怯薛护卫立刻将咸得卜控制住,没让他真打上去,然咸得卜乃武将之子,发飙时力大无穷,眼见快招架不住,幸得博尔术及时下令,又遣几名护卫近前,才终于把咸得卜牢牢摁在了地上。

  “谁准你在大殿之上动武?!”

  博尔术以上司的身份斥责,咸得卜不敢反驳他,又被按着不能动弹,只得泪光闪闪地向铁木真装可怜:“这贱奴诬蔑我!请大汗明察!”

  见铁木真不语,失吉忽秃忽问:“现在送物证进来吗?”

  得了点头许可,他就着人把物证端进来,放到咸得卜面前:“这是在你奴仆帐中搜出来的毒药,已查验过了,跟你下给赛罕的无异。”

  最开始咸得卜淡定,是因为他断定赛罕已经死了,缺人证就不能给自己定罪,他没想到赛罕还活着,更没想到自己的下人未将毒药处理妥当,如今人证物证俱在,他百口莫辩,只能认罪。

  “……你何苦如此?”见他终于承认,楚材淡淡地开口,语露可惜,“白白断送自己的前程。”

  此言一出简直是火上浇油,若非被死死摁着,咸得卜真恨不得手撕了他:“前程?你他妈好意思跟我提前程?!若不是你,必阇赤之首合该由我来当!”

  “我能力不在你之下,资历远比你深,我父亲更是为大汗夺下金国中都的功臣,不仅如此,我还有你永远都不会有的战功!你到底凭什么压我一头?!凭什么啊?!”

  怯薛成员出身高贵,大多数是各级那颜们送入大汗宫禁的质子,当年明安投蒙后,将长子咸得卜献给铁木真,随侍左右,其担任的「必阇赤」虽是文职,但咸得卜文武双全,故也曾领兵作战,有军功在身。M.ENSOteMPLe.cOm

  蒙古尚武,咸得卜不服楚材很正常,楚材也知道他不服,素日里被使点无伤大雅的小绊子,笑笑也就过去了,可这次的性质完全不同,是会闹出人命的,所以楚材会为之哀叹,他是真替咸得卜感到不值。

  瞧咸得卜怨气冲天,楚材却置若罔闻,窝阔台感觉这场面很好玩,就故意给铁木真说话,吓唬咸得卜:“额齐格,陷害他人要处死的吧?”

  不等铁木真回答,坐在弟弟身侧的察合台就小声说:“你咋还明知故问呢?”

  “没问你。”窝阔台趁机握住哥哥的手揩他的油,再向自家父汗问,“哪怕是怯薛执事,也要处死吧?”

  平心而论,能入怯薛者皆非俗人,铁木真惜才,又挺喜欢咸得卜,并不希望他死,但札撒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议事帐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能说,这一切都是咸得卜咎由自取:“是。”

  听到这一声“是”,本就瑟瑟发抖的咸得卜登时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忙带着哭腔向铁木真求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汗饶命!大汗饶命!我、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这么做完全是一时冲动,还请您看在先考为您打过江山的份儿上,饶我一次吧!”

  他在护卫的钳制下狼狈地给铁木真磕头,又手忙脚乱地转向楚材:“晋卿,是我不对,我不该陷害你,我向你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大汗最喜欢你了,你替我求求情,替我求求他好不好?”

  共事这么久,楚材深知咸得卜并不坏,甚至有点单纯,看他这般,突然记起那年玉衡离世时,他曾想来探望自己,不禁心生怜悯。

  但就事论事,他陷害自己,不惜牵连与他无怨的盏合,还想毒死赛罕,就算真是侥幸心理作祟的一时冲动,自己也绝不会为他求情。

  楚材的冷漠让咸得卜如坠深渊,他瘫坐在地上,发愣,像一团腐臭的烂泥,忽听三皇子的声音悠悠响起,温润如玉:“额齐格,咸得卜大人毕竟身份贵重,让他血淋淋地死,怕是不好。”

  是黑暗里的一簇火光?

  死水似的咸得卜,遽然有了生气儿。

  “索性赐他不流血而死吧,让他走得体面些。”

  窝阔台刻意观察咸得卜的反应,瞧他被自己一棒子打回绝望之中,心间快意升腾,可惜要维持宽仁的形象,否则必得将他曝尸荒野为猛兽抢食,才算给楚材出气。

  “三哥,其实没必要处死他,还有别的方式可以惩戒。”

  窝阔台眼中的兴奋瞬间凝固,立马睨向坐在自己另一边的弟弟,嘴还没张开,就被上首的铁木真抢先了:“哦?什么方式?说说看。”

  拖雷抿了抿唇,平静地答:“处死咸得卜太可惜了,想必额齐格您也不希望他死吧?既如此,不如贬他为十户长或普通士兵,送去燕京行省为木华黎太师冲锋陷阵,好生治治他这心浮气躁的毛病。”

  这也算惩戒?久违的不适感再次冲上来,令窝阔台胸闷气短:“四弟的意思,是要他戴罪立功?”

  他语气很温和,拖雷未曾察觉他的不满:“我跟咸得卜有些交情,他什么性子我很清楚,必得去底层磨炼一番,才改得过来。”

  此刻,窝阔台只想冷笑,咸得卜现在是怯薛执事,只听父汗的话,若被贬南下,混不出头倒罢,万一混出啥名堂,得了百户长之位或是元帅头衔,岂不就是一支武装力量?

  然后这支武装力量的头儿,时刻惦记着四殿下对他的救命之恩,弟弟这算盘打得可真响,算盘珠子都快崩自己脸上了。

  这会儿的咸得卜,正跟参拜长生天似的仰望着兴许能救他一命的拖雷,眼睛张得比铜铃还大,铁木真稍作思虑,转而问起术赤与察合台:“老大老二,有什么想说的吗?”

  跟大哥同时被问,察合台自然要抢占先机:“额齐格,小镜子想法不错,但戴罪立功也算惩罚吗?正因咸得卜是您的怯薛,才该杀一儆百、以绝后患。”

  随即,术赤和他唱反调:“儿臣倒觉得四弟的法子可行,念在咸得卜是初犯,留他一命也可。”

  察合台本想驳斥,却被窝阔台暗暗捏手制止了,只因后者探出了铁木真的心思,纵然有万般的不愿,但窝阔台再怎么样也不敢违抗父亲,就强压着满腔怨怼,深深地看了拖雷一眼。

  拖雷感受到窝阔台的目光,并未多想,下意识瞥过来一刹,就重新把注意力挪回了铁木真身上。

  回味着儿子们说的话,在保住咸得卜性命的基础上,铁木真做出了比较折中的决定:“那就贬咸得卜去燕京行省,为普通士卒,临行前,赐臀杖七十七。”

  他环视四周,抬高声音,“众卿可有异议?”

  这么问,不过走个流程罢了,他是大汗,没人会对他的决策有异议,见大家都同意,他便正式下旨处置了咸得卜,赛罕则因功过相抵被判无罪。

  “谢大汗不杀之恩!谢四殿下救命之恩!”

  经历了大起大落的咸得卜,欣喜若狂得仿佛重获新生,一连磕了好几个响头,哪怕他已从养尊处优的怯薛沦为无名小卒,还要受七十七杖,但只要这条命在,还有打仗立功的机会,他就不怕未来没有翻身之日。

  铁木真严肃地告诫他:“到燕京之后,务必安分守己、谨言慎行,若再搞出什么幺蛾子,长生天也救不了你!”

  言罢,一声令下:“带出去行刑!”

  咸得卜还在笑,笑得可以说是癫狂,他似乎从未这么高兴过,被宿卫们一路生拉硬拽,居然还手舞足蹈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叨着谢恩、感激之类的话,却在经过楚材面前时戛然而止。

  “……耶律楚材,你这样的人,不过是盛世的点缀、乱世的累赘。”

  他嘴角挂着嘲弄且张扬的色彩,紧盯着面无表情的楚材,瞳孔已缩得像两粒芝麻。

  “别以为只有我一人不服你,我倒要看看……哈哈哈……”

  言至一半,声色阴鸷的他蓦地发出两声尖锐刺耳的狞笑,像是指甲刮板子,“……你在这军功至上的蒙古,能得意多久?”

  话音落下,咸得卜纵声大笑,令楚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很快,那声音愈发远去,却仍存信誓旦旦的回响。

  “我会等着的!我会睁大我的眼睛,看着你日暮途穷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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