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随着她的口令晃手抬腿时,我发现她总是对着我皱眉头,让我心中涌起一股羞耻和自卑。
是做的不好,在一众跳舞的同学里特别醒目难看吗?
我不由得反省自己。
我长得丑吗?
并不,算不上美,起码五官端正。
我胖吗?
也不,小学时我正常发育,与别人并无差别。
可为何独独对我这么不公平!
是不是我真的很差劲,很老土,动作僵硬又不得体,才惹得老师频频生厌?
那时候的我没有勇气询问,而今的我,已记不起老师的具体名字,只知道名字里有个娟,我就叫她阿娟老师吧。
我无法再去找阿娟老师求证,听说她被调走了,至于调往何处,我就不得而知。哪怕没有调走,她怕也不记得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学生。
我十分羡慕一个关系稍远些的堂妹,她叫阿英。
她家庭条件好,父母关系和谐,学习成绩好。
她会背着新买的洋气的小书包来我家,看到我背着母亲用两片旧布缝起来的单肩布包说:“哇,看起来简单又漂亮,我也想要这样的书包。”
我露出腼腆微笑的假面,不着痕迹得将发白的、被书棱角磨破的一角往身后一藏,故作平淡的说:“可以让你妈妈给你缝一个。”
“我妈说太费功夫了,不如买一个,你怎么不让婶娘给你买个新书包啊。”
我只得僵着脸勉强回应:“你也说布包漂亮,我当然舍不得丢掉了。”
谎言。
是因为家里买不起,我便只能背着破旧的布书包缝缝补补三年又三年。
阿英没有再说什么,我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自卑。其实我更想要她那样的书包,漂亮结实,能称为同学中间炫耀的谈资。
之后我因她的话总是无意瞥向腰侧的书包,阿英说也想要这样的包,她在羡慕我有这样简单漂亮的书包吗?
我心中不由得燃起星星点点的微光,宝贝似的抱起书包,一直到初中毕业。
哪怕我后来发现她每年都会买一个新书包,再未提起过想要一个手工缝制的布包,也不曾将旧书包丢弃。
它是曾经被阿英‘羡慕’过的,是我有而别人没有的,是带给我第一次满足感和虚荣心的东西啊。哪怕我已经懂得了那这只是阿英的客套,也依旧偏执的自欺欺人,这是她亲口诉说过的‘羡慕’。
学校组织文艺演出,阿娟老师安排了大合唱。
阿英便是主唱,而我是十几个合唱人中的之一,毫不起眼,连对口型都无所谓,可有可无随时都能被替换下去。
每每看着阿英,我都会想,为何主唱不是我?
私底下,我将她唱的那首歌练习了无数遍,哪怕在家里扰到了母亲,听母亲随口贬低像鸭子叫一样聒噪,依旧乐此不疲。
我嗓音也不差,更没有五音不全。
为什么不选我,为什么不选我……
无数疑问和不甘被按捺在心底,至今我都会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哼唱那首歌——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
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hTtPs://M.ensotemple.com
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
……
正在那十分危急的时候
敌人来到这个山口
昏头昏脑地迷失了方向
抓住了二小要他带路
……
他的脸上含着微笑
他的血染红蓝蓝的天
秋风吹遍了每个村庄
……歌唱着二小放牛郎
歌词大概记不清了,主唱的那几句却怎么都忘不掉。
每每哼唱着歌曲,我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来到心脏处包裹住它,严密的近乎不留痕迹,带着密不透风的憋闷,又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
有时我会透过教室的门看到阿英端着一沓作业本从老师办公室出来,在同学们的簇拥下来到教室分发给同学。
我迷惑的想,原来老师的办公室与教室在同一层。
有时我会看到阿娟老师将正在上课的阿英叫走,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得知她是去排练节目。
我不解,学校何时安排的节目演出,是为什么而表演的?
有时我会看到她胳膊上绑着醒目的袖章,带着几个同学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检查卫生……
我更加迷茫,原来学生也可以拥有一定的权利。
……
我好羡慕啊,我太羡慕她了。
我一如往日沉默寡言,耳边却好像响起另一个我撕心裂肺的大喊和质问。
为什么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
阿娟老师与其他老师对阿英都十分和颜悦色,阿英成绩好,老师喜欢好学生这很正常。
而我就太过平庸,不至于落后,却在整个班级甚至年级都是不起眼的。
那时候是羡慕的,甚至是嫉妒的,乃至怀疑起自己,自卑与自厌充斥着整个心底。
谁都好,谁都好,来救救我,告诉我该怎么做。
头顶的天空像从未晴朗过,一层又一层的阴云越发厚重,压抑的我直不起腰。
我常常坐在座位上满腹茫然,我还没有长大,就有了大人的烦恼和忧愁吗?
还是我的心已经苍老,只是裹上了稚嫩的皮囊。
不然为何越发敏感,点滴小事都能触动我,让我心底像是压上了一块石头,一日日越发沉重,解脱不得。
我忽略心底的憋闷,努力开导自己,大人没有看重我一定有他们的理由,是我还不够好。
可我,该怎么才能变得更好?
大人们都会说,好好学习。
然后呢?
我脑袋笨学不进去后,我又能做些什么使自己成为一个受欢迎的人?
没有人教过我。
阿英有很多好朋友,我总是孤身一人。
没有可以一起去家里写作业的朋友,没有体育课上一起踢毽子、跳皮筋的朋友。没有放假约好出去玩儿的朋友……
我孤独吗?
不,我从未觉得孤独,好像也没觉得羡慕。
若真有这么一个朋友,我还得费心思找她们或我们都感兴趣的话题,得将独属于自己的时间分一部分出去。
可看着阿英有好朋友时,我却嫉妒了。
到底是嫉妒她的好人缘,嫉妒她可以肆无忌惮的欢心微笑,嫉妒她的纯真灿烂,亦或是嫉妒她有的我都没有,我已无法分清。
于是,我做下了一件可耻的事情。
阿英有一个形影不离的好友叫阿秋,我在阿秋这里说阿英的坏话,说阿英不喜欢她,讨厌她。
我天真的以为,阿英和阿秋会分开。
结果却是我下课时,阿英与阿秋叫住了我,三人来了一场对峙。
阿英和阿秋将我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拿出来反问我,将我那见不得人的心思摊开晾晒在阳光下。
我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
如果她们将我做下的事宣扬出去,我会成为所有人鄙夷的对象,我会抬不起头,会取代班级里那个被所有人欺负的人,成为新的被欺负的对象。
说来奇怪,好似每一年级里,班级里都会有那么一个被众人瞧不起、共同欺负、排斥的对象。
我从未有过欺负人的想法,只努力防止自己成为被欺负的那个。偶尔见到被排斥的那位同学,还会出于高高在上的怜悯,给予她一点帮助。
看着她的信赖和感激,内心的空洞好似被补上了少许,像是饿久了终于吃上一顿饱饭。
我恍然,我是个怪物。
是与父亲一样,披着人皮的怪物。
我对阿英和阿秋的质问,没有被拆穿的恼羞成怒,也没有嬉皮笑脸,更不曾多做狡辩,而是一种——啊,她们感情真好,原来这就是好朋友间的感情吗?
互相信任,互相交心,有任何误会都能说开。
庆幸她们没有散播我做下的事,只闹别扭了几日又重新与我和好。
所谓‘和好’,也不过是互相说说话,上下学路上遇到可以一起走,而非不理不睬。
每次她们都是形影不离,关系看上去更好了。
我却畏惧这样的感情。
我畏惧有人走进心里,将自己一切坦然给别人,多么可怕,就像露水袒露在朝阳下,初雪平摊在冬日里。
我又畏惧自己无法走进别人心里,我清楚自己是个怎样的人,我会心软但也自私,我无意识的会说谎话来达到将别人视线一直揽自己身上的目的……
我竟是在期待别人可怜我,关注我,永远在意我,爱我。而我知道,我无法回应他们的爱。
甚至在他们真的靠近时,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说,离我远点,不要靠近我,不要看我,不要注意到我,忽视我,当我是空气,当我是风,当我是泥土,当我是尘埃……
我毫不起眼,甚至愿意悄无声息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角落,不必与任何人交际,静静地腐烂在泥土里就好。
我将自己活成了配角,可至今我为之庆幸的是,我没有做出更多无法挽回的卑劣之事,徒增恶念与悲哀。
阿英的家与我家很近,只有五十几米的距离。偶尔我会在她的邀请下去她家,那时我才会想到,我们是亲戚啊。
我心底极不情愿去,却依旧踩着轻松地步伐,欢喜的朝母亲喊道:“我出去玩儿啦。”
我想要炫耀什么,想要证明什么?
回头看去,隐隐有些明白,细究起来,依旧一头雾水。
阿英的家有很多我没见过的玩具,有一个漂亮树脂娃娃我很喜爱,却随意放在窗台上落尘。
我有些心疼,忍不住悄然将她装在怀里,偷了回来。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偷东西,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此后每每与阿英一起玩儿时,总会下意识去看她,去惶恐她会不会发现了那个娃娃是我拿走的,会不会大声朝大人喊出来我是个小偷,会不会与她的朋友们一起嘲笑我……
直到不久的某日,她来我家里时,我因为要取东西,半点没有防备的在她眼前拉开了抽屉,那个娃娃从抽屉里翻滚出来,落入了阿英的眼睛里。
我想,原来人真的不能做错事,不然早晚都会得到报应。
当时的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回忆不起那个娃娃是什么模样,只知道偷回来把玩了不久后,又索然无味地将它塞进抽屉,再也没碰过。
“咦,这是我家的娃娃,怎么在这里?”
我结结巴巴,努力找理由,编织着谎话:“啊,可能是阿弟去你家玩儿时不小心带回来的。”
“哦。”
她似乎没有多想,又似乎什么都知道。
她将娃娃拿走了。
我看着空荡荡的抽屉,内心充满了负罪感和自嘲。
我果然是个坏孩子吧。
我让阿弟背黑锅了,也许阿英回去后会告诉大人,这个娃娃是阿弟偷来的,阿弟小小年纪在大人那里就留下了不好的印象。
可我又安慰自己,没关系,阿弟还小,过几年别人就忘了这件事。
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去承认自己的错误。
新学期时,阿英开始与阿娟老师学电子琴,她坐在讲台边,弹着黑白琴键的模样骄矜极了,全班所有同学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如果,坐在那里的是我就好了。
回到家中,我隐隐能听到从她家里飘出来的悦耳琴音。
她家里买了昂贵的电子琴。
真羡慕啊,我也想要。
我试探着给母亲提出,母亲沉默了下说:“那个琴很贵,要二三百块,我们买不起。再说了,你可能只感兴趣地弹两天就放下了,以后连碰都不会碰。”
我没有继续央求母亲,也没有做出宣誓一样的保证。
贫穷,是刻入我骨子里的卑微。
再者,许是正如母亲说的,我是看阿英弹好玩才凑个热闹,对电子琴只有三分钟热度呢。
我忽视了心底微弱的反驳,茫茫然的想,父母所做的每个决定都是为了孩子好,父母肯定比我更了解自己,我真是那种没个定性又爱凑热闹的性子呢。
可耳边,却隐隐听到有人在委屈大哭。
是……我在哭吗?
直到一两年后,阿英的家里再也没有响起琴声,偶尔听她说没有再学了,我心里才松了下,像是一直坠着的沉甸甸的东西终于砸在了地上。
阿英那么聪慧优秀,却没有一直在学电子琴,而比阿英差很多的我,可能学不了几日就会放弃吧。
母亲是对的,她以超前的目光看透了我,我就是个没有定性的人。
我想。
如同父亲说起杂志社是骗子。
大人能看透一切。
母亲常说:“看看人家阿英,聪明懂事,每学期都能拿到‘三好学生’奖状,活泼机灵,跟朋友在外面玩儿。你再看看你,从没拿过奖就不提了,整天死气沉沉没精神。”
我躲在外面的草垛上想,我愿意用这一辈子的快乐,换一次‘三好学生’奖状,反正我也从未快乐过,能换一张奖状让母亲在邻里间炫耀下也值得了。
母亲提起这些话的次数一多,我压抑不住心底的情绪‘顶嘴’:“阿英的爸妈关系好又和善,能挣到钱还会带她出去玩儿,给她买玩具,给她创造一个和谐的家庭环境让她静心学习,你们呢?”
我带着报复的快感欣赏着母亲的哑口无言。你拿我与别家的孩子对比,我就拿你与别家的父母对比。
很公平不是吗?
我捂着心脏,那里闷闷生疼。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这些能刺伤人的话的,我只是压抑到极致,已无法自控了。
我在心里疯狂道歉,嘴上却倔强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话十分刺她,因为她羡慕别的女人那体贴温柔,有本事又勤劳的丈夫。
而父亲,是这些词的另一个极端。
父亲是大男子主义做派,脾气暴躁,好面子,没本事又自尊心极强。他在吊儿郎当,三十几岁就跟十几岁的少年一样,没有承担起责任的勇气,脾气也暴躁极了,用奶奶的话讲,在家里跟个土皇帝似的,还很事儿。
你可以忘记自己生日,但到了父亲生日那天,你得记得给他说一声生日快乐,不然父亲会觉得你没有将他放在心上,你不重视他。
有一年舅婆过寿,我们一家人都去了,父亲坐在炕上与亲戚打麻将。午饭是我们这里最常有的臊子面。
母亲捞起面条,浇好汤后,让我端饭给父亲。我越过几个挡路的孩子,隔着坐在炕边的人将碗递给父亲,父亲却没有接,而是不悦的说:“给我端饭就一个手吗?”
我愣了下,硬挤过旁人的大腿,将另一只胳膊扯过来,两只手端起饭碗递给他,父亲才不紧不慢接了过去。
他似乎在家教上过于古板和严肃,又满带着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味道。
转身时,我听着一起打麻将的众人哈哈大笑着对父亲说:“你把娃娃教得乖又懂事,哪像我们家那些小祖宗啊。”
我心想,我其实很羡慕你们家的小祖宗,我也想当一次小祖宗。
记不清是几岁了,只当时还在上小学,某天一家人围在桌子前用晚饭,父亲忽然用筷子在饭碗上敲了敲,脸色不好的对我说:“吃饭就安安静静的,不要拌嘴。”
那时候我还小,懵懂间不懂他提到的拌嘴是什么,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嚼菜时小心翼翼,能发出‘咯吱咯吱’声的菜都不会动。如果‘必须吃’——是的,在父亲面前,我连讨厌某些东西的情绪都不敢轻易表达出来——那些脆菜,我会和着稀饭吞下去,忽略咀嚼这个过程。
直到某日忽然顿悟,才懂得父亲说的不要拌嘴,指的是嘴里有东西时嘴巴闭紧去嚼,不要上下嘴唇碰撞相拌发生。
这个习惯直到我婚后都没改过,丈夫和阿公吃饭时拌嘴声很大,他们说不拌嘴吃饭不香,我提了几次后,丈夫倒有所改变,尽量迁就于我。
然在幼时,我与母亲只是互相咬伤自己的兽,又沉默着在暗中舔伤,走出家门便会默契地一脸云淡风轻,假装一切都好。
曾坐在坟地酝酿出来的恐怖故事详细内容,在这漫长的十几二十年里我已记不清楚,大致讲的是一个横死女孩的鬼魂回到家中,被父母恐惧却又深爱的故事。
很难说我小时候写出这样的故事没有受到家里影响。
但写文章时的心情,隐约还记得些。
年幼的我,在渴望死亡,和偏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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