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小说网>其它小说>半生荒唐>第一章 什么是恶
  我半生荒唐,回忆起过去的点滴,竟像是秋日细雨,淅淅沥沥惹人心烦,又徒留一地鸡毛,狼狈不堪。

  那些事,尽是无言的堕落和不堪的羞耻。

  只回忆,便让我恨不得一头扎进坟里,带着仅剩的痕迹从世间消失。不用再去回顾过去,也不必在未来某日面临伤疤被揭开的惨痛。

  逃避固然可耻,但很有用。

  我常常会产生逃避的心思,来躲开无法面对的现实。

  我不是第一次坐在坟地里。

  第一次出现在坟地时,还在上小学。

  那时候奇思妙想,突然想写一部恐怖小说发表到花火杂志,就鼓起勇气来坟地里找素材和灵感。

  只因看过的恐怖片里,离奇吓人的情节都在坟地出现,让人心下惶惶。

  在幼年的我心中,那里是大人轻易不会涉足的地方。它会带来死亡,悲痛,还有遗忘。

  即便我还不懂得什么是死亡。

  想想又有种沉闷和空虚,心脏像破了一个大洞,怎么都补不上。无意识的发现手指弯曲,像是在抓什么东西。

  我茫然不已,我想抓住什么?

  幼年时我不懂生死的敬畏,只觉得自己做到了大人都不敢做的事情,特别厉害,又有种极尽的空虚。让我想做些不一样的事,然后从大人那里得到反馈。

  我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反馈,我至今都不知道。

  因为我从未得到过。

  心脏空洞的地方从未被补全过,日复一日的空漏快要将我逼疯。

  我不是个好孩子,甚至在有些大人眼里,脾气古怪又阴沉沉的,格外不讨喜。

  在天真不知世故的年纪里,我在想怎么逃离那个压抑得快让我爆炸的家,想跑去无人认识的角落里,不必勉强自己扮演小孩儿敷衍大人虚伪的问候,不必惶恐不安,畏惧别人的眼神。

  哪怕安静无声地腐烂在阴暗角落的泥里,也是我最大的快乐。

  ——要是有一片天地,只有我一人生活该多好啊。

  我时常这样去想。

  没有牵挂,就不会烦恼忧愁。没有得不到的,就不会有失去的。平静,竟是我最大的追求。

  我格外厌烦吵闹的家、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

  每每因礼节不得不走出门应酬,我都有种即将被晒死的错觉。

  他人的眼光视线,对我竟如同烈日。

  “成绩如何了?”

  “在年纪排第几?”

  “当上班干部了吗?”

  “那谁家的孩子聪明得紧……”

  身边的人都在询问这些问题,让我觉得有种恐惧,只想逃离。

  我们分明不熟,你上一秒才刚问了母亲我的名字,下一秒就自然而然的与我寒暄客套。

  这是大人吗?

  这就是大人吗?!

  在我眼里,这些人都长着一个模样,如同复制粘贴,没有五官。男女老少的声音相叠一起,诡异的如同没有生命的机器,被人在某个时刻按下按钮,齐齐发出事先设置好的声音来。

  这是我学生生涯最畏惧的怪物!

  每到这时,我便忍不住躲开所有人,悄悄来到安静的坟地。找一个相对干净的地方坐下,四下是高高的松柏和零星墓碑,我的目光停滞在坟头压着的白纸上。

  安全了,对吧。

  我对自己说。

  那些怪物不会再追来了。

  它们畏惧这里,我却在这里得到短暂的安宁。

  至于现在为何要坐在坐在这里,仔细思量,却是没有理由,想坐就坐了。

  这也许是我现在能拥有的,唯一的自由吧。

  坟茔里面躺着早已腐烂或即将腐烂的躯壳,让我没来由的对自身心生厌恶。

  我人生的终点,也会在这里,没有人能逃过死亡,以及时间的禁忌。

  毋庸置疑。

  我娘家在甘村,甘村是整个甘村镇的中心,比其他村子繁华了许多。小学、中学、医院、超市、饭店、育婴店等等遍布公路两边。

  小时候,我会觉得家里距离学校很远,一千多米能让我走十来分钟。我回家的功夫,距离近的同学可能已吃完饭坐在了教室。

  班主任在班级里随机挑选一个位置坐下批改作业,当我走进教室路过她身边,被她看一眼时,难以避免的羞耻和恼怒在心中升起,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坐回座位时,许久无法静下心来,只望着老师的背影,都有种想逃出教室的冲动。

  我总觉得老师是在指责我,为何别人都能到那么早,就我来的那么晚,难怪成绩总上不去,勤能补拙,连‘勤’都做不到,如何能得到好成绩。

  我勉强忽略心中的感受,强行用一副无所谓的面孔问同桌:“在干什么呢?”

  “做题,上午的数学题太难了。对了,你写完了没?”

  我无言以对,人不承认天赋是不行的。哪怕我拼命刷题,挑灯夜战,也赶不上聪明人随随便便学两下。

  智商这东西,好像从出生就定下来了,后天的弥补只能缩小差距,而无法赶超。

  我并不优秀,也承认自己的木呆。

  常常幻想着,如果回到过去,我要如何如何。

  可若真将回到过去当成课题,深入研究下,我就败退在数学、物理、地理的课题上。

  让我做那些题……

  罢了,还是如今无望的生活更容易些。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坐在教室里,,我会觉得同学们的窃窃私语是在笑话我。每每我有何响动让他们齐齐看过来时,总让我心底有种难言的慌乱,脸上一烧,心跳加速,手心冒汗,心头沉重的像搁了大事,一整日都坐立难安,焦躁不已。

  小学乃至初中时,我时常会恼怒母亲,为何饭做得那么迟。

  我拼尽全力跑回来,做好了会跑回学校,以罕见的早到震惊同学的准备。但中午放学回到家中时,面还没有下到锅里。

  ——今日的我与往日的我并无不同,似乎所有努力都改变不了现实半分。

  当我清晰的认识到这点后,为掩盖自身的无能与怯弱,迁怒理所当然。

  我开始愤怒,甚至委屈的哭泣。我难过,甚至开口质问母亲:“怎么不早点下面条,我回来路上要十分钟,去学校要十分钟,吃饭要五分钟,来来去去少不得得半个小时折腾。教室里的人都坐满了,就差我一个。”

  “每次差我一个,每次都在众人的视线里故作平静坐到座位,每次别人预习完课,我却在补上午的作业……”

  “我不想当落后的那个人,也不想当众人眼里总是迟到的那个,也不想在‘万众瞩目’下走到教室……”

  那时候的我,歇斯底里地仿佛天塌了一样发泄自己的情绪,就以刺人的态度说出埋怨的话。

  孩子在母亲面前总会更有恃无恐些。

  母亲当时的脸色我回忆不起来,但说出来的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面条下早了,你还没回来,面就坨了。坨了味道不好吃,你不爱吃就吃得少了。”

  我心中怒火冲天:“面坨了就坨了,只要能第一时间吃进嘴里,我哪怕少吃点也饿不死!”

  很难说是是否后悔过这番话,时间太过久远,当时的心情都无从追究。只是心里酸涩不已。

  而我的辩驳,便是这是大人口中的顶嘴。

  母亲那时没说话,端着碗蹲在门口默默吃起饭来,直到许久之后,她才会提起一两句。

  “你整天顶嘴,让人心寒得很。”

  我心中辩解,这才不是顶嘴,是有理有据的反驳才是。

  迄今为止,我都无法将大人口中的顶嘴与讲道理分辨清楚。

  可能在大人心中,只要你反驳了他的话,让他下不来台,便是顶嘴。

  或者你拆穿了他的谎言或表面功夫,便是顶嘴。

  我的童年并不幸福,在父母针锋相对地争吵与贫穷中度过,影响了我一生。

  我的故事写完了,偶尔拿出稿子翻看,抚摸着上面稚嫩的字体,怅然若失。

  还记得在我鼓起莫大的勇气,用颤抖地声音说服父亲将初稿寄到杂志社后,回信让我付八十块的费用。

  我想不起那八十块是做什么的,但信里有提到会给家中寄一份印刷我文章的样刊。

  什么是样刊?

  幼时的我并不懂这个词,是某种杂志吗?

  “要钱的都是骗子,再说你几岁的娃娃能写出啥好东西还发杂志上,好好学习就行了。”

  那封回信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件事仿佛在深井里扔下一粒石子,没有溅起半点波澜。

  当时的我应该是十一岁左右的年纪,懂得家里的贫苦,在看到那封回信时便早有预感。

  八十块对整个家来说,太多太多。

  也因这份贫穷,让我在未来走错了很多路。

  记得零二年时,村上通知要打水泥路,家家户户都要交钱,不交钱就不给家门口打路。

  那时候的街道都是泥路,一旦下雨,便是泥泞不堪,深浅不一的水坑堆积,加上时不时有些垃圾的存在,散发着恶臭的气息,让人掩住口鼻都难以接受。

  父亲当时在附近亲戚家的洗澡堂烧锅炉,一星期回来一次,一个月五百块工资。他给自己留一半,家里留一半。

  他拿一半去抽烟打牌,或与牌友请客吃饭,似乎从未想过家里如何生活。

  那时候,我十岁,阿弟六岁,打水泥路要交钱,一间房一百五十块。家里三间房,要交四百五十块。

  但那时候家里五十块都拿不出来。父亲一个月五百块的工资,自己拿一半花,家里剩下二百五十块维持整个月的生计,我与阿弟上学的费用、家里柴米油盐酱醋、电费、生病的开销,人情往来的随礼……

  幼时的家,在夜里总是黑暗一片,母亲说村上停电了,可能有人偷走了电线,可能电路出现故障……

  冒着黑烟的蜡烛是我对夜晚唯一的印象。

  直到长大后才明白,是家里交不起电费,被队上剪断了电线。

  母亲放弃了外出工作,在家照看两个孩子,一个人忙活着地里的庄稼。父亲挣了只够一家人基本花销的费用,常常会说母亲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辱没了他,不干活花着他的钱都不知道买些好的穿,只做点家务就唠唠叨叨……

  一成不变的争吵日复一日上演,暴力成为必然发生的戏码。

  我承认自己的性格偏执、自卑,又怯弱、虚荣。

  我至今都在畏惧我的父亲,即便他已经老了,头发白了,腰也弓了。

  可看到他,我依旧像是看到了披着人皮的猛兽,猝不及防就会在你放松警惕时,张口撕掉你大片的血肉。

  父亲不喝酒,就是打牌很上瘾。

  阿弟出生那年,是九六年,因那几年计划生育,阿弟前面那两个姐姐都送人了,为了盼到他这个男娃。

  父亲重男轻女,直到现在母亲都在念叨,当初怀上阿弟检查时,医生告知是个男孩儿,父亲高兴地直接大手一挥,给母亲说:“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可之前二妹、三妹被查出来是女孩儿时,父亲脸色阴沉铁青,甚至还咬牙切齿的说:“看来我这辈子是没有男娃命了,要你能干啥,离婚。”

  母亲一怒之下,到了小医疗站让大夫开了点打胎药,吃了两天后,舅婆赶了来。

  舅家在柳北村,距离甘村并不远,只有四公里路程,走上一个多小时就到了。

  “不管咋,那都是一条命,而且打掉伤身子。你现在这情况,伤身了后想生男娃没法生咋办?”

  这话说服了母亲,她抹着泪放弃了打掉三妹的想法,十月怀胎,孩子刚出生送人了,送到了何处谁都不知道。

  二妹好一些,送到了柳北村,那孩子长大后还与舅家的表弟在一个学校上过学。

  父亲、母亲托人去学校说情,远远看过那孩子一眼,回来后母亲一直在说,二妹知道她不是那家人亲生的。

  当初二妹与她家人吵架,她母亲说:“你去找你亲爸妈,他们有钱,能给你更好的生活。”

  二妹哭着喊:“不,你们就是我亲爸妈,我不要别人。”

  这话传到母亲耳朵里时,我已经上大学了。

  母亲说这话时声音有些哽咽,还勉强自己一副平静的模样说:“以后就不惦记啦,知道孩子过得好就行。现在就是认回来也是为了钱,跟家里不亲的。”

  从那儿后,家里再也没提过三妹。毕竟已经送人了,别人辛苦养大了孩子,你直接去认,对谁都不公平,也很没道理。

  对不知去向的三妹,母亲总是安慰自己,她吃药时孩子在肚子里有六个月了,吃了两天的药,很可能会伤了孩子脑子,就是出生了也可能是个傻的。

  她给自己各种借口不去想那孩子,但从她经常念叨中我能听出来,她很想送走的两个女儿。

  阿弟是在次年十一月出生的,出生那日父亲被公安局抓走了,原因是打牌。

  村上打牌的不少,当时风声紧时,加上村上有人举报,父亲就进去了。

  自那以后,母亲经常说:“你弟肯定与你父亲相克,不然怎么刚出生当爸的就进局子了,后来父子关系也如猫与老鼠,半点不亲近呢。”

  在我印象中,我小时候与父亲也不亲近。他脾气坏,经常会与母亲吵架,从不会顾及我与阿弟的存在,大打出手都是常有。

  好在他有底线,从不动手打我与阿弟。

  六岁那年夏夜里,父亲想找母亲藏在家里的钱出去打牌,母亲毫不退让,二人大吵了起来,父亲还动了手。

  我趴在竹床上蒙着被单瞪大眼睛看着,发怒的父亲像一头凶兽,脱下那层人皮伪装,暴露出来的真实能将面前的一切撕碎。

  癫狂、疯狂、恐怖,连咬着腮帮子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都渗着肉末,滴着血水……ensotemple.com

  这都是幼年的我心中的父亲。

  我瑟瑟发抖,不敢帮母亲,也不敢阻止父亲,我甚至连爬出被窝的勇气也没有,尽管父亲从未动过我一根手指。

  可我怯弱、无能,我连小小的一句‘别打了、别吵了’都不敢说出口。

  我到底在怕什么?

  我现在都想不明白,怕父亲吗?毋庸置疑。

  明知道父亲不会打我,却还那么怕,

  父亲皱皱眉头,我就双腿发抖,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嗓音颤抖的厉害,开口说话都仿佛有尖锐的刺在扎我的喉咙,生疼地紧。

  我怕他。

  我怕他,很怕很怕。

  他有一种煞气,让我噤若寒蝉。

  他不像父亲,倒像是掌控生杀予夺的怪物,让我敬畏又忍不住远离,从未心生亲近。

  这让我一度对婚姻产生畏惧,嫁人后的日子竟这么没有尊严,受尽磋磨、连自己骨肉都保不住吗?

  每一个母亲,曾经都如我一样是家里的女儿。嫁人后,却仿佛成为全能的工具。生育男孩、照看一大家子,操持家务、打理庄稼、维系人际往来……甚至不能有一句抱怨。

  因为你不挣钱。

  因为你花的每一分钱,是伸手向别人要的。

  甚至房子都不是你的,与丈夫吵架时,他说一句滚,你便无处可去。

  所以你不配得到尊严。

  这昏暗的如同死寂坟墓的未来,是我的未来吗?

  我顿觉眼前发黑,脊背发凉。

  太可怕了,这世上怎会有妻子这么可怕的职业。

  人类又为何能向同类乃至相伴一生的人理直气壮地宣泄如此深的恶意?

  那么残忍又无所不用其极地磨灭一个人的精神、棱角和意志,强行将她扭曲成唯唯诺诺、逆来顺受的模样。

  扭曲重塑之后的,是怪物!

  只是看着,便让我有种压抑死寂的感觉,人生瞬间没了盼头,连死亡都没了勇气。

  长大后,我多次提及不愿嫁人,可父母都说,与另一个人组成新的家庭,延续新的生命,这是祖祖辈辈的规矩。

  我不禁疑惑,祖辈的规矩一定要遵守吗?写进了哪条律法里?

  可我无力反抗父母,反抗世俗。

  我只是个胆小怯弱的庸人罢了。

  就像零二年时,我会借着剥玉米的理由躲在窗户下,偷看到父亲蹲在门口与邻居说话,却不敢有半句插话。

  听着父亲语气强硬:“我就是吃屎,都不会交钱打什么水泥路,那都是骗钱的。”

  邻居的笑声大到震疼我的耳朵。

  我不懂父亲这话好笑在哪里,但大人的一举一动,都是有意义的,是我还太小,理不明白罢了。

  后来奶奶悄悄给家里递了五百块让母亲交到大队,这事儿才算过去了。

  母亲说,家里是没钱,但整条街都打水泥路,只把自家漏掉,很丢人的。

  她脾气看着软和,但性格强硬固执,家里越穷,越想将日子过到别人前头去。

  因为此事过去才一年,让我记忆犹新,便果断放弃了投稿杂志社的事。

  以至于至今我都不知道,当时杂志社来消息提到交钱寄送样刊的事,是真事假,或是一个骗局?

  徒留下十岁的我,残留在心底的某种遗憾,久久无法释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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