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她几乎失去一切,狼狈不堪地从一个雪天逃到另一个雨夜,还是未能得到安宁。
她惶惶地站立在一片黑暗中,忽有人在她背后说:“活该!谁让你不起兵?你最大的优势你不用,狼狈至此怪谁?你都像条狗一样了,还抱着那点清高不肯撒手,那就该有这一番,这全是你的报应!”
黑天昏地里,狠厉声音层层叠叠袭来,风临悚然发寒。
这真是可怕的一句话!因为说话的竟是她自己的声音!
“天啊……难道我也要否定我了吗?”
一双手突然抓住她,是白青季。雨幕中,白青季的面庞已被雨水冲透,可即便如此,仍能从她脸上分辨出滚烫的泪水。
白青季抓着她,隐隐崩溃:“哪有人?!这有什么人!空的!看清楚了,这都是空的!”
“现在哪一年,您怎么能忘了是哪一年,死了那么多人啊!”
一句句话堆叠,白青季的情绪终于在最后爆发,嘶声哭吼:“什么江墨恒,没有江墨恒了!江墨恒早就死了!!”
“这个时候您怎么能疯!那么多人都指着您!!”
“松手……”身后有微弱的女声传来,是寒江。她踉跄跑来,用同样被雨水打得冰凉的手抓住白青季,使劲扯开。
寒江道:“别对她吼。什么指着她,等着她……人不是她杀的,凭什么要她粉身碎骨去还!她不是谁的祸首,她不欠你们任何人的!凭什么你们每个人都向她讨!走……你给我走!”
积累已久的情绪爆发,她不禁失态,使劲推了下白青季,捡起地上的伞,撑了两次才撑开,举到风临头顶。
伞能遮住头顶的雨,却遮不住寒江的眼泪。它们一颗一颗自眼中掉落,混着雨水落到地上。
风临呆呆望着她。
哗——
大雨倾盆落下,砸得满地如滚珠崩弹。
是日夜,风临昏倒于庭下,被急送往府内医署。白青季受大刺激,一道被送去医治。
在失去意识前,风临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别回映辉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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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定王府,倚池楼阁,恭定亲王领着一群人撑伞雨下,将河阳嗣王送出府。
见华车远去,恭定亲王才长长呼一口气,略带乏累地揉了揉额。
一旁亦有宗亲在场,有人适时低问:“您缘何突然请她来此,还……”
“今日上午,定安王来过吾府。”恭定亲王转头看她,苍老的声音缓慢道,“她要我等全力助河阳嗣王……伸冤。”
“伸冤?难道……”
风绮如悄然立于众人之后,跟着显出意外,脸上的一切表情变化都挑剔不出半分错。
恭定亲王叹一声,道:“总要到这一天的。”
同一雨幕,两坊之外,刘氏豪府,刘达意、刘达仕两系子女正在激烈争吵。
刘显义面色阴沉,指责对方为何不顾大局,不肯稍作委屈。而刘达仕的女儿刘显寅则毫不示弱,愤然质问对方为何往孝陵送物。
府内掌事者皆不在,挑拨之下,晚辈渐生裂隙,开始趋利避害,各为其家。几句话说完,彼此怒意成倍增长,倒不如不会面。
相谈不欢,刘显寅摔门而走。刘显义在屋内气得大喘,抓起茶盏愤道:“这混账!”
“女郎,她们不配合,该怎么办?”
刘显义斜眼望门:“哼……到了今天,配不配合,由不得她们了!”
说罢,她猛地抬手,将茶盏怒摔在地。
一道闪电炸下,庭下奴仆心惊,忙追上擎伞。刘显寅抓着衣袖,回眸瞪了后方一眼,暗自咬牙:凭甚你们叫如何便如何?若一定要有人下地狱,不如是你们!
刘显寅狠狠甩袖:“走!”
-
内卫府,夜狱。
雨水顺墙缝窗隙溜进来,渗得满牢阴冷潮湿。
慕归雨由人押进一处牢房,条件不好也不差。她没带镣铐,穿着水色丝袍,从容在牢内坐下,闭目养神。
雨天的夜狱也静许多,沉闷闷的夜让人犯懒,内卫多去吃宵夜或困觉,少了拷打,此处便少许多哀嚎,细微的痛吟夹杂外头哗哗的水声,戚戚回荡在牢道。
养神之际,有脚步声近前,轻而慎,像落在地上的薄叶。慕归雨轻轻笑了一下,待脚步停于面前,才睁眼道:“闻人大人。”
闻人言卿披着雨衣,蓝宝石坠子在脸侧微微晃动,站在牢门外,用她特有的低缓语调说:“夜安。”
慕归雨仰头看她,姿态依旧从容:“到此何为?”
闻人言卿说:“买芍药。”
这回答倒使慕归雨微感意外,她不由失笑:“找荣家买不是更好?”
闻人言卿摇摇头:“这钱与其给她们,不如让你挣去。”
慕归雨无奈一笑,抬手从头上抽下一枚发簪,丢给她道:“拿去吧,我的人会给你最好的花。”
“多谢。”
“来只为此事?”
“不全是。”闻人言卿将发簪收进袖中,慢慢抬头,“姜卓尔回陈的日子,比正常回程晚了近六日。你知不知?”
慕归雨微笑道:“是吗?我还真不知道。”
闻人言卿定定看了她会儿,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你还会出来吗?”
“谁知道呢。”慕归雨弯眼笑道,“祸福在天。”
闻人言卿点点头,像再没什么可说,转身离开。只是刚走两步,她又停下,回首望慕归雨,眸中蕴着化不开的复杂情绪:“你知道么,我心里一直有个念头……我在想,这是不是也在你的预料之中。太多太多了……我不得不这样想,想你的很多举动。”
她道:“霁空,你不是宽宏大量的人,为何还容着那对男女?”
慕归雨没答。背后的墙似浓墨泼画,黑压压地压在她身上。慕归雨抬起头,直视她,微笑道:“何必事事求个答案。我也没问你怎么进的夜狱。”
“好……”闻人言卿慢慢点了一下头,沉默转身,往外走去。
一步,两步,她渐渐远离了身后那间牢房,却突然听到慕归雨的声音自后传来,清冽,明俊,就好似许多年前她曾听到的那个声音。
“闻人大人,我不是事事都能料到的。”
心一窒,闻人言卿猛地回头,却没能再看到那个慕归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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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夜,刑狱内。重犯牢中,宁歆正恹恹倚墙而坐。她两眼直勾勾看着地面,不知在发呆,还是在伤怀,她身旁摆着一份饭,里面卧有一个鸡蛋和一块炙猪肉,但她一口也没动。
不多时收饭的狱吏来了,宁歆在呆,故而没有发觉对方的探头探脑,直到牢门打开,那人悄悄蹲在自己面前,宁歆才反应到,这是来传话的人。
“女郎,一个问题。”
宁歆迟缓地抬起头,见那名白净的狱吏低声说:“若事不能如所愿,能否退而求其次。”
“愿撤一步否?”
低微话音倏尔于耳畔散去,宁歆呆望对方,心中却是听懂了。
撤一步,是她俩之间的密话。
小时候闯了祸,长大得罪了人,对方找上来时,风临若在,都会对她说一句:“还不过来!”
每当她说完这句,宁歆就会灰溜溜地走到她身后。风临上前一步,她后撤一步,躲在身后,看殿下给自己解决麻烦。后来次数多了,她都不必风临喊,自己就红脸退到其身后。
几年后,她落难被救,几度想死时,风临也对她说过:“安愉,怎就不能到吾身后,暂且忍辱负重?”
到她身后。小时候是,长大是,落难是,现在她也问自己,愿不愿到她身后?
宁歆一下子就明白了。眼泪也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她的眼干涸很久了,是以泪水流出时,简直像拿刀剖蚌取珠,那样痛苦。
再一次失败了。就像八年前那样,失败了。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努力,数千个日日夜夜的煎熬折磨,都白费了。可宁歆能怎样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处境,也清楚她家的祸因。
她只能流泪说:“好吧,我又能奈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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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子时,风依云于相府屋中被雷惊醒,心中惴惴,再未能入眠。
其侍良泽、水意忙入内照料,一个点安神香,一个轻轻拍背关切:“殿下可是魇了?”
风依云摇摇头,抬手触面,摸到一把冷汗,不由愣住。良泽见状,蹙眉低问:“殿下是有心事?”
指上阵阵发冷,仿佛窗外雨滴催打其上,风依云慢慢看向良泽,忽道:“良泽,有件事吾想托你去办。”
“殿下只管吩咐。”
风依云声音晦涩:“你帮吾去查一查白瑞草、游栖霞何时离京,现在何处……”
良泽稍回忆,顿时望他:“这二人……不是从前与清华公子交好的人吗?”
风依云没说话,只是脸色愈差。良泽见状立刻道:“奴明日就去办!天一亮,便去寻慕大人——”
“别寻她。”风依云突然道。
良泽不解,微声问:“怎么了?从前不都是……”
“这回别寻她。”风依云哑声道,“因为,吾怎么记得,游家,好像是她奏荐外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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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风雨雷鸣,提心吊胆。天光微亮时,定安王府昭德殿内所有人都显出疲态。
内殿中,秋怀慈操劳一晚,施针按穴按得手都发抖,她走出殿唤药,趁机长长叹了一口气。
外厅侯立的寒江平康等人立刻围上来,忙问:“如何?”
秋怀慈抬起发抖的手想擦擦额前薄汗,低眸一看手上血污,又叹气放下手:“没人能经得起这么折腾,万幸稳住了……还是心病,郁结于内总不利她伤情,她先前又有呕血之症,唉……今后要仔细再仔细啊!”
寒江方止住的眼泪复又淌下,半天讲不出话,平康默默给予她支持,只是他的脸色也差极,强撑着吩咐人送药。远处白青季呆坐在角落,满脸是干了的泪痕。
半晌,徐雪棠上前问:“医官,殿下何时能醒?”复又有人跟着追问:“醒后神智能清明否?”
秋怀慈惯不作谎,故道:“我也说不好,不敢给准话。”
属官亲随不免发慌,有人道:“殿下这个时候如果倒下,我们该怎么办?”
“抓来的人要如何……”
“明日的行动还做不做?”
寒江一句句听在耳中,一股悲伤至极的怒意生起,胸口剧烈起伏,忽连喘气都费劲起来。
一门之隔,内殿的床榻上,沉睡的风临隐隐约约地接收这些模糊的声音。
这座宫殿素日无人,只是今日应急才有了人气。在寒江平康的管理下,府内的空殿也不会积攒灰尘,干净整洁,但浮尘可蔽,那种久无人住的冷清之感是不易清扫的。故而即便换了新的床品被褥,这张床榻也依旧冰冷。
风临就躺在这冰冷的床上,伴着雨夜。
昏迷时,她曾无意识地挪动右手,但指尖仅触到了冰冷的刀鞘。那曾是她安全感的源头,但现在却令她感到一股失望。
应该有更温暖、更柔软的东西在那。是什么,她一时忆不起。
从遥远的距离传来熟悉的声音,它们穿过药的苦气,雨的淅沥,碗盏的微鸣,如烟钻进风临的耳朵。
平康压抑怒火的声音传来:“让他走!只要他在一天,殿下就不得安生!”
寒江仿佛在默默流泪:“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昨天不还很好的吗……”
“我……”白青季哽咽的声音,“我不该……我不该……”
还有下属焦虑无措的声音:“我们要怎么办?”
一道道声音纠缠在一起,和着更久远的刀戈嘶吼声、凄厉哀嚎扭拧成一道绳索,一甩,套在风临的脖子上。
殿下,为我们报仇。殿下,您不恨吗?殿下,您忘了吗?殿下,殿下,殿下……
我们要怎么办?
猛烈的窒息感突如绳勒于项,风临躺在床上,伸手抓向脖颈,忽发出干哑撕裂的声音,如宣誓般道:“我绝不负你们!”
“殿下苏醒了!”床边的府医顿时传告,登时一大群人忙冲进来,团团围住此间。霎时间,床边尽是眼睛盯着她看。
宛如千万道闪电在脑中肆意席卷,头痛恨生。风临很缓慢地睁开眼,简单至极的一个动作,仅是把眼皮抬起,她却做得无比疲惫。刚苏醒,她开口的第一句是:“辛苦你们了。”
一时间室内所有人都静下来,众皆心中酸涩。窗外雨仍蒙蒙,比雨声更大的是寒江的啜泣声。
勉强睁眼看下四周,风临强忍不适,稍缓一气,忽问:“去映辉殿了么。”
四下静默。她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偏偏所有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众暗暗对视,都没有回答。
风临皱起眉,绷唇不语,四下人皆小心起来,医署人尤其紧张,几个府医忙道:“请殿下恕罪。”
“现在去。”秋怀慈出言解围,并眼神示意一位府医,后者立刻带人悄悄走了。
殿中有片刻沉默,风临抬手揉太阳穴,脸色极苍白,寒江微声询问:“您要去看看他么?”
风临低眸,沉默良久,复深深合目,慢慢摇了下头,嗓音无尽疲惫:“孤与他,没什么好说的了。”
现下既然清醒,便知昨夜一瞬失态尽为受激之下的疯癫妄想。风临不由苦笑,满心悲凉想:我才多大年纪,就失心至此……
既明为虚妄,那一众人影皆为幻影,一曲琴音也是为梦曲。稍回想,便觉出些熟悉,风临沉吟片刻,忽低头笑了笑。
怎么就忘了,我早弹不了琴了。
既已绝艺,如何和鸣于丝弦?如此想,倒也不能尽怪别人。
窗外雨声潇潇,她缓慢睁开眼,说:“送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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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江来告知时,子徽仪正独自坐在殿中发呆,脖颈上露出的咬痕已凝成乌红的印。听完,他低头默望右袖下透出的白纱。
被丢进寒冬雪地里的花,是不会伤情哀怨的,因为生机消逝的事物,没有气力诉悲愁。痛苦已至麻木,它只会躺在雪地里,睁着眼,看着大雪埋没它的身躯,无声散去它最后一缕气。
他只说了一个“好”字。
寒江看着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为何不肯说些好话,非要只回这几个冷冰冰的字?昨天……平康把事情告诉我时,我多么不愿相信!公子,您真的无动于衷吗?就算真的对殿下无意了,她待您的心您看不到吗,您怎狠得下心?您不是很会笼络人吗,把您的心机也用一些到殿下身上啊,只当是可怜我们也好,为什么连装都不肯!”
子徽仪勉强对她扯起嘴角,露出了个苦涩的笑,轻声说:“对不起。”
“公子只有这三个字回我吗?”
他说:“对不起。”
眼泪啪嗒落在衣襟上,寒江别开脸,伸手擦去脸上水痕,再没有与他讲话。
相府的人来接时,王府出来相送的只有寒江。子徽仪裹着厚披风,明非与素问在他身后,一个拿伞,一个拿行李。很轻的行李,只装了他来时的衣服,好似在此的日夜只是一场梦,梦醒了,他如何来的,就如何走。
寒江未看他,只看明非,眼中含着愠意:“明非,你也是栖梧宫出来的人,为何助他?”
举着伞,明非很平静道:“出宫时,皇夫殿下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一个仆只能有一个主,从此以后,你的主人只是徽仪。你从前如何奉吾,今后便如何奉他。’”
明非顿了顿,看着寒江说:“这就是我的回答。”
薄雨雾蒙蒙淡淡,将在场每个人都浸得满身湿,子徽仪与寒江心中都泛起酸痛之意。寒江仰头忍泪,半晌,她道:“我明白了。”
相府车马早到,子敏文带着人下车来接,往府门一望,也不由微愣。几人走下,她迎上去问:“殿下呢?”
寒江行礼:“殿下微感不适,不能相送,还请体谅。”
子敏文听罢关切一番,转看子徽仪,不想当场愣住。
细雨帘中,他站在伞下,漠然望着前方,几个乌红牙印就布在颈侧。与先前不同,这次他没有遮挡,是而子敏文一下就看到了这显目的痕迹。这痕迹代表了太多意味。
该挡的,但子徽仪好像无所谓了。
子敏文脸色微变,没多言,假借撑伞,站在他身旁遮挡,后带着他上车离去。
在车上,面对沉默的他,子敏文脸色不佳,斟酌再三,才问出一句:“清华,你还好吗?”
“挺好。”
她听了却更焦心:“你别与我作伪,有什么尽管说与我。”
“真的无事。我想明白了。”
子徽仪始终低头,看着右袖下的白纱一角,低声诉说,像自语:“爱太昂贵了。一日的幸福,要三日痛苦来偿还。”
“我有些付不起了。”
子徽仪倚在椅上,黯然低笑,喃喃道:“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有些东西,有的人天生就不配有,如今这般,都是我贪心的下场。”
他许是太压抑了,满溢的悲伤需要倾倒一些出来,无论对面的人是谁,也不需回应,只要能听他说就好。子敏文不禁心疼:“清华,别这么贬损自己……”
子徽仪只是一笑,不解释,也不改口。即便憔悴意灰,他的笑容依旧美丽动人,但长睫之下,那汪清澈的眸正在枯涸。
他长指扯下衣袖,盖住手腕,抬头笑道:“算了,能回去也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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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归雨被牵连进内卫府的消息,在一个时辰后传进了定安王府。风临心情古怪,遣人密往静心园去,随后她强迫自己下榻行动。
她先去了府内暗牢,见那几个驱车的人。说实话,她对这四人的兴趣比一会儿要见的人更大。
四人果然不开口。在动不动刑的选择上,风临纠结了一会儿。她脸色苍白,手指点着牢内的镣铐,最终决定:“暂饶肉刑吧,说不好,孤与她们的主人还相识呢。”
“殿下,不动刑很难撬开嘴。”
“她们开不开口很重要么?”
“磨着玩吧。”风临笑着转身,眼神有如刀光,在转身光影交错的刹那,一闪而过。她将事交给南嘉,遂噙笑离去,带着心腹辗转进了密道。
外头雨已将歇,雨滴都似蛛网上的水晶碎,雾蒙蒙地飘落。穆景山绰约于水雾之中,整个安和别苑都似笼于蛛帘之下,此刻朦胧韵致,像极了烟雨江南。
廊回轩阁正寂寥听雨,忽而某处的暗响引了它们注意,它们纷纷转望而去,都笑了——寂寞已久的别苑终于来了旧友。
黑衣的亲王现身此地,当她的脚自暗道踏上这座别苑的地砖时,往昔的回忆裹挟尘风向她迎面扑来。曾经这里象征着轻松惬意与温情,而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渐渐变为藏与密的所在。
风临站在地面,呼了口气,目光仍是冷的。
雨何时都是讨厌的,无论它狂暴还是婉约。
她带着难察的厌恶走入厅堂,迎着暗卫的目光,一路来到相对隐蔽的某处地室。这原是别苑用来存冰的凌室,荒废已久,虽然狭窄阴暗,但用来放一个人足够了。
凌室门开启,带起一片潮湿的陈味,室中两个暗卫守着一个麻袋,看形状像人。见风临来,暗卫及麻袋里的人都做出抬头向上看的动作。
暗卫无声行礼,风临点头,慢慢踩着台阶踏进室中。听到脚步声迫近,麻袋中人也不挣扎,镇定得有些反常。
身后门关了,余者未进。室中有灯照明,因风临来,一个暗卫增点了一盏灯。
风临上前给了个眼神,一旁人即刻抬手解开麻袋,随着袋口打开,一张羸弱而恹美的面容出现于眼前。其人容发已乱,许是骤见光有些许刺目,微眯着眼上看。
风临苍白面容在暗光下显出惊心的秾丽,她定睛一瞧,笑了:“殿下金安。”
风临笑。
柳言知形容些许狼狈,姿态却不显窘迫,说完话闷咳了一会儿,复镇定扫视一周,道:“这是哪里?”
风临没理会她的问题,而是笑着端详她的脸,道:“还真是像。若非她提起,孤还真忘了你。八年过去了,你变了些模样。从前在国子监时,她们惯都唤你的字,孤与你往来较浅,只依稀记得有个叫柳问鱼的人,却疏忘了你的名,竟未认出你。”
她微微俯身,似笑非笑道:“多年不见了,柳焉知。”
柳言知弯唇一笑:“贵人从来多忘事,寻常。反倒是殿下想起来,更令我受宠若惊。”
风临淡笑道:“也是,孤认不出是寻常,毕竟从前不熟稔。你在国子监时交好的是宁少将军,记得那时,你常唤宁少将军阿姊,感情甚笃,惹得宁安愉都嫉妒,孤没少听她抱怨。”
提及往昔,柳言知保持着笑容,没有言语。长睫投下的阴影在烛火摇动间扑朔。
风临一直望着她的脸,笑容极淡道:“可惜后来你患了大病,休养在家,渐渐的就从她们中淡了出去。”
柳言知终于有了些反应,抬起脸,对她慢慢展出一个笑:“殿下,那不是病。是我阿姊给我投的毒。”
风临俯视她道:“外扬家丑,不像你们的风格。”
柳言知笑道:“又不是什么大秘密,慕霁空也知道。”
一个不该出现在此时的名字出现了,它的不合时宜透出了一点深意,与无言的威胁。
风临脸上的笑加深了,也更加冷:“若没这场‘病’,而今你在官场,或许会如慕大人一样得意。”
柳言知温和地笑着:“得意太过又有什么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见慕大人而今处境,我当年遇毒,焉知非福?”
风临笑问:“改名也是为她?”
“为自己。”柳言知笑道。
“为何改焉为言?”
“为顺耳。”
“名字向来是讲究的。”风临微笑着摇头,“尤其像我们这样的人,起的每一个字都反复斟酌,凝有深意。”
风临转过身慢慢踱步,噙着笑道:“孤一直在想,当初,陛下为何要给风和封号定为“净”。”
“净字何解?”
“从水,争声。洁无垢藏;使洁;空而无余;物性纯一;宁无烦忧;冷。”
风临回身望她,淡淡笑问:“你觉得陛下取哪一意?”
柳言知仰看她,笑回:“陛下圣意,我又如何揣测。”
“难怪柳尚书会喜欢你。”风临悠悠笑道,“但若孤一定要你说呢?”
刹那间,只听旁侧铮然一响,不待柳言知转头,一把短刀就已抵在她脖上。她以余光瞄了下执刃的暗卫,复对风临颇无奈地笑道:“那我只好为了我的命,回答殿下了。”
说罢她顿了顿,慢慢抬起那深棕色的眸子,慢声道:“我之谬见,陛下曾取洁意。”
“既说曾,那后来呢。”
“后来,使洁。”
“哈哈。”风临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似犹嫌不足,她又拍了一下手。
柳言知问:“您呢,如何以为?”
暗室幽灯,她看到这位少年亲王沐影灯下,弯眸望灯,带着戏谑而薄寒的笑道:“孤以为,尽有之。”
柳言知微愣,片刻后也笑了。但她太羸弱,没笑几声便喘起来,少顷才说:“净王的封号是先太女走后定的。”
“是啊。”风临眸光微冷,“净王的封号,是她走后定的。”
“她走后,一切都变了。天翻地覆,往昔不复。”风临淡淡述说,忽盯向她,“孤有时不知该怪谁。你能给孤一个答案么?”
柳言知神情慢慢严肃,脸上的笑意也逐渐敛去。只因她看到风临眼中森然异光。
风临一步步朝她走来,口中喃喃低语:“想不通,孤真的想不通。从你开口,孤就想不通……”
“你居然敢在孤的面前提长姐?”
风临突然俯身,一大片阴影霎时笼罩她,那双凤眸变得尤为可怖:“你想激怒孤,让孤杀你。”
柳言知没说话,她静静看着眼前那双黑色的眸子。
风临笑盯着她,眼中闪着异光:“孤的神智是不大好,你们大约也知晓。但即便孤疯了、残了,仍有一件事凌越于魂肉之上,摆在所有抉择之前——那就是报仇。”
短刃在脖颈间划出一道浅口,细小的血流淌下来。“为了报仇,孤什么都能忍。区区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想影响孤的行事?哈哈……你身上有那么多事,件件都是孤想知道的……”
“杀你?”风临伸手轻抚她面庞,无比温柔道,“女郎放心,孤舍不得。”
柳言知说:“你想问什么。”
“不急。”风临一笑,抬手打了个响指,立刻有人拿着皮箱进来,将其放在窄桌上,伴着叮当的金属碰撞声,柳言知的脸一点点凝肃了。
“孤带了见面礼来,几样刑具,都是宁安愉受过的。孤友承你照顾,一点点谢意,还望女郎笑纳。”
-
半个时辰后,风临带着满手血污走了出来,她向着空中呼一口气,在旧堂窗的格影里,抽出丝帕,一根一根的擦去手指上的血污。
雨已停了,积云未散,天地阴沉而潮湿。墨衣转过,倏尔无觅踪影。
这座国都苏醒了。
一睁眼,慕归雨受夫杨氏牵连,于昨夜入内卫府受查的消息,飞往各司各处。
柳府广派家仆于京中寻人,未报京兆府。
御史黄惟昨夜于附近遇袭,身中四刀,当场命亡。死讯一早传来,朝中震动。偏偏黄惟昨刚于朝会言攻风临,当日便毙命,不免引人揣测。立有官员上奏,将顾崇明犯案、黄惟遇袭二事与风临联系一起,请严查。
而此时,大理寺事实上已失去职能。急提拔的新官员接手事务要么生疏,要么畏缩,短时间无可能恢复元气,故无可奈何之下,顾崇明、黄惟一应事宜尽归刑部总理,御史台协调。而趁大理寺风波之际笼权占利者亦大有人在。
西渠的搜寻还在进行。内卫开始派人沿街寻访。虎贲军殴打同在西渠寻人的顾家随从,两方再次冲突,孟品言看了会儿戏,以查问的借口,命人将顾家随从全部带去了内卫府。
同日,河阳嗣王身穿素服,手捧女儿灵位,带着丈夫、亲随浩浩荡荡行至京兆府门前,声称绝食以抗,要求严惩佞官,彻查真相。
京中宗亲纷纷注目。先前诸事,已令她们惶惶不安,不管是否站在风临这边,她们都有心借题发挥,以此向武皇施压。河阳嗣王于此日后得到极大助力,一时间宁平郡王之案隐有遍传之势。
而河阳嗣王的受瞩目,侧面也帮了魏泽一把。魏泽与她原无私交,相识皆因先前大理寺一面。二人皆是为家人奔走,甫一相见便感同身受,且魏泽口才斐然,又兼有清名,河阳嗣王彼时正觉满世间没一个好人,恰见魏泽为亲抗争,登时生出满怀喜爱欣赏。此后二人亦有私下相谈,皆对对方遭遇抱不平。
河阳嗣王一得助,立刻想着魏泽,暗暗助一把。魏泽得风临授意,乘势追诉所举之账簿后续,矛头暗对廉如镜等涉案官员。而柳氏一派亦悄然推波助澜,欲将罪名钉死在刘达意身上。
刘达意早看出她们意图,将孔俞送进京正为自保。而今情势危急,她也不顾一切,发动所有,做起困兽之斗,明言弹劾对方与两逆王勾结,行刺储君。奈何天意不相帮,在交锋间她屡被掣肘。
而恰恰此时,刘家突然内斗,开始互相攻讦。刘显义暗中谋划,买通刘达仕的下属,意图告发移罪,没想到刘显寅快她一步,先跳出来举告刘显义家人借职务之便,侵占国利。
这一告举,正中外人算计。或有假意递罪状的,或有暗中点火的,令其闹得不可开交。而上意借此时机,顺手拿下许多刘姓官员,称以查办。
刘达仕、刘达意等人困于内卫府,焦急万分,不惜财力欲向外递消息。而此时,更大的打击来了。
慕归雨于内卫府中,突然召人录供,声称告举缙、刘之勾结。凭惊人记忆,竟将所知、所悉之缙王罪过尽数背来,详尽至何月何日,何人穿何衣,于何时辰往何地,乃至所贿之物为何、所娱之伎侍为何人,悉数诵来。内卫听之如亲临其境。
而在她招录后,其旧日下属、往来密切之同僚如得无言令,纷纷上书,下属更将先前风恪所托之物尽数交于刑部。
此番突然倒戈,牵连者甚众。
消息传入风恪耳中时,她先是不肯相信,紧接着,便是摔椅砸壶的滔天羞怒,大吼:“贱臣安敢戏吾!”然而已是回天无力。
两日后,风恪由内卫府雅阁,转入夜狱。
得知消息,风临觉时机已到,将积累已久的牌码尽数抛出。
四月的最后一场朝会,丞相一派官员当朝呈证,弹劾缙王风恪贿结内侍,祸心御庭。言辞直至禁中给事中蒋氏。
风临彼时正于堂上,其后立时出列,携宣文二十二年府内受禁中物资账簿,告给事中蒋氏权私相迫,苛待定安王府葬仪财物布帛。
此正攻刘之期,谢元珩乐见其成,示意手下下属顺而助推了几句。武皇果下令严查,当日内卫拿下蒋氏及可疑内侍、宫女,严刑拷打。次日凌晨破晓,便出口供。
蒋氏招认收受缙王贿赂,并从缙王授意,于宣文二十二年间克扣定安王府葬仪用物、财帛。并格外招供,缙王风恪如此授意,是为迫使定安王府人京中采买,好夹带逆言,设局构陷。
当日,缙刘一派再迎重击。
皇夫子南玉于宫内向刘昭仪发难,借旧年吕氏身亡谣言,严审其宫人,问出供言,以纵私敛利、恃宠放旷、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恶言犯上等十项罪名,上奏紫宸殿,请废刘氏昭仪位,并严查其罪。
武皇准。
同日,风临再次集人上奏,为旧镇北军军官,原楠安粮草督运使云骁一案鸣申不平,称其罪为莫须有,尽为人构陷。她与父亲宫内外配合,一口喘息之机也不留与他人。
在净王一系的暗中帮助下,这桩案子极为顺利地翻了案。
其间风临曾趁机命人重提宁家案,试探圣意,但不出意料,都被摁下了。
翌日,当得知下属将释时,风临在高兴之后,内心更多的是一股浸满讽意的悲凉。当日傍晚,她在阁中与徐雪棠道:“证据真相,都比不得一道反复无常的圣意。这样的世道,孤要怎么去怪望归?”
是夜她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眠。华京宵禁愈严,风临无法按捺心中苦闷,生熬到天明解禁,带着张通鉴飞驰出府,暗寻闻人言卿。
闻人言卿欲避,但风临执意不许,抓她相谈。风临道:“见卿自污,孤心如刀绞,卿本佳人,何为佞人损清名?孤不忍见,且与同行,万秽向孤,不使卿伤。”
闻人言卿本心已定,不期闻得此言,柔肠大怮,宛如受刑。她含泪抓住风临手,说:“今生能得殿下此言,死亦无憾。”
她道:“我从未有两路之心,且待做完此事,再与君行。”风临不肯,执意道:“一道,一道!”
闻人言卿泪如珠落,几度难言,终重重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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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朝臣百官,这段时日难熬,于九五之尊而言,这段时日同样令人烦躁。偏偏武皇此时没有可消解之处。
后宫中,皇夫称不适,卫昭仪感病未愈,顾修容因家中拖累,禁足宫苑,刘氏剥位受审。余者皆姿色才情庸庸,说不上几句话,一时间,武皇竟无解忧之处。
恰此时,沉寂多年的锦元君忽派人往紫宸殿送了一盏清香,称盼稍解烦闷。香闻之甘冽,武皇心中微舒,思起还有这么一位旧人,当夜便去了锦元君宫中。
待见面,锦元君梳妆华美,面施粉黛,着罗袍彩饰,成熟韵美,不与他人同。见武皇,更是温柔体贴,奉茶奉膳,无不殷勤,武皇烦闷数日,此刻无不受用,当夜留宿。此后数日,皆往嘉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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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末,刘达意、刘达仕、刘达通、刘显义、刘显寅等一十三位刘姓官员卸职受审。其夫族、亲族、官党僚属皆受牵连,入狱者众。
缙王府由羽林军看守,内不得出,外不得入。风恪之亲随皋鸟等人,皆带往内卫府受审。
风恪之侍君,侧夫祝氏、侍王氏、张氏由羽林军看守于府内。祝氏本在府外,被羽林军带回,其女风瑛亦随之困于王府内。
与此同时,鸿文道甚嚣尘上。在李思悟与文成章夜以继日的影响下,大批大批的人开始为死于皇城门前的东宫旧属而感到痛心。
这份情感经由闻人慧的撞柱萌发,风临的催化,哭陵的添油,直至东宫旧属的亡命时,彻底变成一把愤怒的火焰。学子们的呼喊从始至终没有得到一个回复,越压抑,他们越愤怒,这份愤怒甚至牵连到了内卫。已经有人开始指责内卫府了,称她们是“黑衣禽兽”。
自觉火候已到,风临预备丢出下一张牌码。
子丞相得闻她意,特抽空前来相见。余事皆随风临意,唯有此事,她执意要以风临的名义去办,并言:“细微之处,方见功夫。”
风临同意。
五月初,萧西金柿案于国朝爆发。
几个大字不识、微贱至极的乡土贫农,用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和一把歪斜难认的字,跪到京兆府的登闻鼓前,状告当朝亲王霸行州府,强人买卖,占田植柿,欺凌良民。
她们说:“我们活不下去了!”
当她们怀揣着草纸,畏畏缩缩地打听到京兆府时,路上不知有多少人暗中嘲笑她们局促的举止、带着泥味的口音、与她们补了又补的破衣烂鞋。甚至当她们跪在登闻鼓前时,仍有看热闹的浮浪子在心中大肆嘲笑她们的滑稽。直到她们开口。
若换做以前,哪怕仅仅只是一天前,华京的人也不会想到区区几个农妇,会成为压垮亲王的最后一击。
很多人都想,那是皇帝的女儿,凤女龙嗣,而这几个女人是谁?乡下的驴、马,丢进西渠洗上三天也洗不掉她们身上的泥味,她们怎么敢去状告尊贵的缙王?
这些人的心被一股奇异的愤怒占据,恶狠狠地盯着,就像在期待着什么。终于,有传言出来了:这几个农妇不是寻常人,她们的背后是镇北王!
那些人终于痛快地拍手:果然如此!
我就知道!我早就说了吧!
他们快活地传告,连同那些农妇拼死击鼓的勇气一并否定了,就好像否定一切他们不会做的事。
但另一股更大更汹涌的言潮将他们盖压下去,那是人心柔软的同情。
一句活不下去,背后数不清的走投无路,田地被人巧取豪夺,买卖都由不得自己。植柿只是一个借口,他们看中的是农人手中的薄田。八零小说网
不买,便骂、便打,便使人夜里到田中去,把一排排鲜绿娇嫩的苗叶踏得稀巴烂。农人是斗不过他们的,农人只能在天亮时拿着锄头耙犁到田边,看到奄奄一息的绿苗,欲哭而无泪。
被逼得没法子了,也只好卖。可是卖,他们也不会给你高价。因为大员要扣一点,管事要扣一点,保长要扣一点,就连下面的小吏小卒也要扣一点酒水钱。等到了农人手里,就只剩小小的一把钱了。
缙王手中黄灿灿的金饼啊,就是这样攒来的。
这场占田植柿的事件,带给缙王党前所未有的打击。在武皇的有意惩处下,大批还未受波及的能吏赴往萧西,开始彻查此案,其中,甚至包括先前还在受调查的祝勉。
而京中,内卫为这金柿忙得热火朝天。
许是墙倒众人推,又或是风恪平日积怨甚多,在内卫沿着金柿买卖一线追查时,一份神秘的名单于某日天亮前摆在了内卫府门前。
那是一份详尽到连孟品言都称奇的名单,里面详细记录了宣文二十二年至宣文二十三年间,缙王府金柿买卖的生意名录。
纸上字字俊美神逸,犹有淡香,孟品言阅毕,将纸张贴近鼻尖嗅了嗅,又拿远仔仔细细地观察这字迹,只觉似曾相识,又一时想不起。
她对这份名录的来历生疑,但毫无疑问,这份天降的名录帮了她大忙。顾崇明久未寻到,她们正需要一件功劳来取悦圣心。
此后几日,京中官员人人自危。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在不在内卫的名单上。武皇手握把柄名录,从中挑拣着处置,自随心意。
漫长的调查审问,没有几月是无法完结的,但对于一切权利皆来自于母亲的皇女,武皇剥夺她的华冠,只需要一道圣旨。
五日后,上下诏,废缙王风恪为庶人,幽于崇国寺,令终生悔罪。刘达意等人抄没家产,剥爵下狱,待罪状悉结,责有司量刑。
一道圣旨,二十余载年岁,尽成荒废。
缙王府的白棣棠还在盛开,而她的人生已将凋谢。
宣文二十四年的五月,在大好春日里,风恪于牢房迎来了她一生政治生涯的终结。
从此,她被扒下光鲜的皮,彻底变为躲藏在宝殿阴影里的,窥光之鼠。
所有都毁灭了,她的荣华,她的人生,可此时此刻,风恪疼痛的心反反复复念着的,却是那圣旨。那道圣旨只有罪状,惩罚,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哪怕是做戏,应该也会写几句痛心惋惜的词汇吧,但是,什么也没有。
人名,罪状,惩处。这就是那人最终留给自己的话。
到了最后,她都吝啬一点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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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恪获罪的圣意传出后,华京的舆论仍未能平复。
因先前刘达意的极力进攻,与武皇不明缘由的残酷压制,世人对懿明太女遇刺惨案的内情愈发生疑。许许多多的猜想,在市井间暗自萌生。
而对于东宫旧属的残害,国子监的学子们义愤填膺。
上极力压制,但关于懿明太女的遇刺案仍再次沸扬于朝野。哭陵之事的影响,比某些人预想的还要大,这其中有风继原本声望人心的积累,更有几方各怀心思的推波助澜,加之数年来愈发残酷的压制,使得武朝的朝臣百姓都陷入一种惶惶不安的状态,而这种极端高压终于在几个完全无辜的东宫旧属悲惨死亡后,迎来了触底反弹。
为平息舆论,也为了稍安抚老臣心,武皇下旨,命礼部携诸司,十日后兴办孝陵大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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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办大祭的旨意降下后,孝陵便开始忙碌准备。
风临带着一批奉物送往孝陵,顺而去灵殿悼念,在殿前遇到了风和。
不算巧遇,因为她知道风和在。早在昨日风和便大张旗鼓,说要来孝陵送物,襄助诸司,倒像有意引谁来似的。
二人进了灵殿,周遭人全退了出去。待殿门合闭后,风和说话了:“皇姐,恭喜。”
“同喜。”风临面无波澜,上前取出三炷香。
风和跟上前,拿出火折吹一气,笑着递到风临手前:“以后吾与皇姐便是一家人了,多多照应。”
风临低香触火,淡淡笑道:“不敢当。”
火苗燃红香柱头,一缕香烟生起。
“皇姐,柳尚书家的柳问鱼女郎,有许多日未归家了,忧心得厉害。皇姐素来有能,吾冒昧开口,能否请皇姐帮着寻一寻?”
“人丢了,建议报官。孤久不在京,不善寻人。”风临淡淡道,抬手将已点好的香拿起。
风和一直在暗暗观察她。
在她前方,风临笑意疏淡,手持起檀香,对着画像深拜下去。淡白烟线在她周身漂浮,如丝白烟盘旋于锋利墨影,构出极简画卷。黑白两色的拉扯赋予一种素冷的美,于灵殿特有的幽静下,令她宛如一位淡漠的世外神,尘灰缭绕,而她静立其外。
风和眼睛一刻未离眼前人,在她眼中,这抹皓冷侧颜如高山之雪,云角之光,她希望在长久的注视中窥出风临特别的根由。但她没能如意。
面前,风临已直起身,将香立于炉中。
烟线袅袅升空,画像中女子如在云中雾里。
望着画像,风临久久沉默。
许久后,风临看向风和,露出了点浅淡笑意,如枝头薄雪:“记得那年长姐葬仪,灵宫殿内,孤悲不能已,几度郁结,还是你来到孤旁放声嚎啕,领着孤大哭了一场,这才让孤发泄出一口气,缓了过来。孤是要谢谢你的。”
风和露出温暖笑容,柔声道:“皇姐哪里话。伤心之时,所能依靠的唯有家人,一点小事何足挂齿,我们姐妹本就该相互帮衬。”
“是啊。”风临一字一字道。
殿外有人轻叩,是风和的人:“殿下,有陵官求见。”
风和应了声,复对她道:“皇姐,吾先走了,你也莫伤怀太过,要顾惜身体。”
“多谢你的关切。”风临看着她笑道。
风和点头,转身向殿门走去。
一阵风自门外吹来,将炉上香烟倏尔吹乱。
纷乱升腾的烟雾中,风临慢慢抬眼,长睫自上投下边缘锋利的阴影,她黑色的眼眸在暗影与白烟交错纠缠间,冷然望向前方人。
当日夜,栖梧宫中,皇夫收到一封字条,上面只有四个歪斜的字:
菅草代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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