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恪曾在幼年时见到过一只鼠,巴掌大小,灰色的皮毛,被人脚步声惊了,自墙根嗖一下窜过去,像被烫到般慌张地钻进柴火堆积的阴影里。
它该一气逃窜进去,可是风恪看到了,在那只鼠已经钻进安全的影下时,它停下了步伐,转过脑袋,对着身后的天望了一眼。
那是一片晴空万丈,耀如洒金的天。在天空的正中央,一轮不可逼视,却又普照万物的灿灿辉阳高高悬挂。
风恪是不懂牲畜之语的,但那时,她觉得,她就是觉得,那只灰毛鼠回头,看的是太阳。
现在,她趴在被木条钉封的禅窗后,扒着窗格的缝隙,向外看,看的也是太阳。却是夕阳。
在被移往崇德寺前,她曾见过慕归雨一面。
那是一个潮湿而沉闷的夜,四周尽是该死的霉味。她由内卫带着,生平第一次戴上镣铐,自雅阁带进夜狱。这样的落差和耻辱风恪接受不了,情绪失控,一路上都在大喊大叫:“你们这群贱人,岂敢这样对本王!拿开你们的脏手!一时失势……本王不过是一时吃了亏!一时!母皇在意本王,她连紫翡玉佩都赏了本王!她对本王说过什么你们知道吗!她、她必不会叫本王久困!”
一旁内卫都在嗤笑,拽着她胳膊进了夜狱,将她一把推进了牢房中。
“你们!”风恪恼恨至极,正要发作,却从她们目光中觉察一丝不对,迟疑着低头,半晌,她才发现腰间的紫翡螭龙佩不见了!
“咦……紫翡呢!本王的紫翡呢?!怎么不见了!是不是你们?!你们这群杀千刀的——”风恪双手慌乱寻找,愤然大吼,正此时,听到一句悠悠戏谑的声音。
“缙王好精神啊。”
这声音如此熟悉,风恪几乎瞬间咬紧牙关,恶狠狠地转头看去:“慕归雨……”
在她侧前方的牢房中,一袭水色长袍的女子正饶有趣味地看着她。
慕归雨的眼睛天生带一点笑意,哪怕她唇上没什么弧度,望来时,那双眼仍盈盈含情。
她还是那样从容不迫,坐在铁栏后,云袖松姿,仍是好风度。
见到这张脸,便有一股火直冲颅顶,风恪毫无风度地大骂:“慕归雨!你个狗娘养的!”
慕归雨微微歪头,停顿片刻,突然一拍手笑道:“不错,那厮如何不是牲畜?殿下骂的好啊,妙极,妙极。”
她这一番话反令风恪更加气恼,此刻怒火冲颅,风恪也顾不上紫翡,冲到牢边抓着铁栏道:“混账羔子,还有脸同本王嬉笑?你这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本王将要事托付与你,你这贱人竟敢背叛本王!”
慕归雨嗤笑:“忘恩负义?背信弃义?你对我有什么恩?我对你又有什么信义可守?”
风恪牙咬得咯咯响:“狗奴……”
慕归雨道:“退一步讲,即便我想一心,你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我效忠?”
风恪道:“你先前同本王的话全是假,姑姑所言不错,你果然还惦念着那个死人——”
“我一日都没有忘记过她。”
声音回荡于阴暗牢房,一句便顶一百句。话音入耳那刻,人便明白余下所有未言之篇章。
慕归雨在阴影中微扬起脸,含着淡笑,一双笑眼冷得彻骨:“所以,我要怎么容忍你?”
风恪表情渐变得阴森,眉眼间甚至有丝怨毒:“你到底还是太女的人。”
牢外残雨淅沥,慕归雨端坐于地,望着她露出淡淡讽笑,话音混着雨水声,无比阴冷:“残暴与怯懦,这两个完全相反的特质竟能在同一人身上同时存在。真令人讶异。我初发现时曾有不解,但我很快便寻到了答案。”
她直视风恪笑道:“因为怯懦,所以才残暴。你的残暴,恰因你的怯懦。”
“有人曾对我说,你是得势才作歹,我却觉得,那并非权催丑态,而是真容尽现。”
“你啊,本性如此。”
“你个——”风恪阴狠地盯着她,将欲开骂,却见慕归雨悠悠一笑,话锋一转。
“我曾对定安王动杀意,在先太女还在的时候。那时她是先太女最宠爱的亲妹,待先太女满腔真心,又得盛宠,来日一派光明。而你,呵,你只是一个乏善可陈的皇女,论情论理,除你都要比她容易百倍,我却从未对你起过杀意,你猜为何?”
风恪的心不禁被这话勾起,竟暂按下怒火,手紧紧握住铁栏,随之问:“为什么?”
慕归雨端坐在阴影中,忽现出点很轻蔑的笑:“因为你这样的人,殿下想压多久,就压多久。而她身上的蓬勃斗志与耀目才光,即使站在我们一方,仍让我感到威胁。”
轻飘飘的笑音述出最伤人的话,没有脏字,却每一个字都往风恪心窝里扎。这已不是对她某一点某一处的嘲讽,而是对她整个人的轻视,是瞧不起!她居然连做对手的资格都没有!居然连一个时年幼童都比不过!
风恪受不了这种彻底的蔑视,当时恼羞成怒,大骂:“狗奴,安得在本王面前狂言!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指点点的?整日里在外头光鲜亮丽、耀武扬威,实际上却是个给别人养孩子的!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哈哈!这华京多少人都知道你家那破事,不说罢了,背地里谁不笑话你?人模狗样!不怪道你家里人都盼着你死,你这样缺德的玩意,谁不巴着你早日归西!”
风恪大骂一气,犹嫌不足,大嘲道:“你今天落得这倒霉样,还是受那破烂货的拖累,哈哈,当真笑死本王了,睡人的时候轮不到你,要坐牢了你巴巴来了,慕大人,你真窝囊死了!做女人做成你这幅模样,本王要是你,都没脸活在这世上!”
话刺耳到极点,牢道原本偷听看乐子的几个内卫也有点听不下去,脸上都觉挂不住,悄瞄慕归雨一眼,全不声不响地退出,悄悄把此层门关上。
而慕归雨始终微笑,并不显动怒的样子,只道:“缙王生气了,莫非是因我说你不如定安王殿下?怪我太实在,即便你真的不如,又怎好说出来,殿下息怒,啊……我好像不能称你为缙王了。风女郎,息怒。”
对面霎时响起了不堪入耳的骂声,彻夜不休。
彼时风恪还不知慕归雨最后一句何意,只觉戳到了肺管子,一门心思贱骂对方,直到翌日,那道圣旨来到她面前,她才明白那句风女郎。
此时风恪蜷缩在佛堂里,低头一望,腰际空空,华服蒙灰,突然想起去岁她被禁足崇国寺的日子,如坠冰窖。这不过才是她幽禁佛寺的第一夜而已。
向前一看,夕阳已落,两眼所见皆是茫茫夜幕。难道当真要一生荒废在此?
她背对佛像,面朝死窗,忽悲从心起,忍不住落下泪来:“姑母……你在哪啊……”
-
“缙王被幽禁崇德寺,真是大快人心!我们已然胜了!”
是夜定安王府,文轩阁内,魏泽坐在三楼室中快意地说。
她正感高兴,一旁闻人言卿忽而开口:“你觉得,如此就好?”
魏泽一愣,看向她:“何意?”
魏泽本就对她不甚熟悉,兼不耻对方行事,故话音中隐有丝鄙意。闻人言卿天性敏感,自然觉察到,便默了声。
魏泽将欲追问,恰此时,一道冷冰冰声音自后响起,犹似寒风刮来:“只幽禁佛寺,便满足了?”
众皆回头,见风临走来,浓重药气随黑衣而至,凉夜幽灯下,她的容颜更似冷玉皓寒:“她不是还活着么。”
室中魏泽、徐雪棠,闻人言卿三人忙起身行礼。示意众坐后,风临手轻轻放在闻人言卿的肩上,挂着极浅的笑道:“她害死了孤那么多僚属,在佛寺安稳余生,岂不太便宜她?”
魏泽低声说:“赶尽杀绝,总是不好……”
“哈!”风临嗤笑,“谁先对谁赶尽杀绝的?总不能她做得,孤却还不得。”
魏泽抿唇,没再多言。闻人言卿不动声色地暗观察。风临亦觉察,问过魏太傅案子的进展后,便遣人将她送回家。
待魏泽走后,闻人言卿才开口:“殿下,如今大理寺受牵连,案子归刑部查理,而我们在刑部已没了说得上话的人……”
风临自然明白何意,思及先前慕归雨所为,心内将主意打到了廉如镜身上,后道:“我们先趁机往大理寺安插人,刑部那边,孤待有成计再与你们言说。”
她顿了顿,道:“当务之急,是先将孤的老师捞出来。”
闻人言卿问:“老师?谁?”
风临声调缓了几分:“慕大人。”
“啊?”闻人言卿愣住,千百个问题就要出口,但想现在不是闲聊时候,便全摁下,懵懵抬手贺道,“这真是……恭喜恭喜……”
风临嗯了一声,面上虽不显,但声音里隐有点悦意。闻人言卿见状便知,她对这个老师,大约是挺满意的……
稍收思绪,闻人言卿道:“霁空肯定要救的。只是她偏偏是牵连入狱,罪于不罪,只在陛下一言……”
风临道:“她告举风恪,难道不是从陛下心意?以此为径,不能搭救?”
闻人言卿幽幽道:“您是否忘了,她还一手制出了孝陵哭陵……”
风临皱眉稍默,然不过片刻眼中便斗一亮,道:“不错,哭陵事还未了。以此为迫,难道不能一试?”
闻人言卿默然思量,复觉可行,三人遂一番商议。
稍晚,闻人言卿又提起黄惟一事,说:“黄惟遇袭,隔天便有人朝中发难,此事明显是冲您而来,连日未发,恐有阴谋,殿下万万当心。”
风临心内知晓,黄惟的事声势忽低,是因为她握住了柳言知。
凡事都要衡量利弊,在柳家的眼中,杀死亲王的代价中并不包含柳言知。柳家因人掣肘,行事颇多顾忌。
几人相谈间时间飞逝,不久便近宵禁,闻人言卿起身告辞,风临相送,分别时特意要她有事便开口,绝不可独担,文人言卿重重点头。
送走人后,风临与徐雪棠回返,路上徐雪棠道:“殿下既欲除缙王,是否重提旧事?”
头突似针扎一般,风临太阳穴突突跳,忍不住冷笑:“拿出来,说不好就成了孤的罪过。且容后发作。”
如此至文轩阁处,二人也分别。
春夜微凉,时辰已晚。风临在原地站了会儿,眼睛望了望前方,又看了看脚下,带着两个亲随往文轩阁内走去。
“今夜也宿在阁中么?”一个亲随问。
风临点头:“事务堆积,不好懈怠。”亲随应声,遂去吩咐人准备用物。
入阁登楼,合闭厅门,风临站了会儿,默默走向公案。
那天之后,风临没再回过映辉殿。
无论白日夜晚,一次也没再踏足。
她不是睡在文轩阁,就是宿在附近的宫室,借着事忙的借口,哪里人多就歇在哪里。
她本就不是耽于享乐的人,事情本来就多,总要去理。何况,冷冷清清的夜,宿在哪里都一样。
这一晚也将这样过,与从前没什么不同。
桌上灯明,风临拾卷而阅,一炷香后沈西泠叩门而来,行礼禀告:“殿下,您吩咐去查的布料有眉目了。”
风临慢慢放下卷轴。那日内卫府前抓的几个驱车人,她没让施刑,而是命人裁下她们所穿衣服的布片,在华京各大布行、衣店查找相同的布料。
这样的死士,所穿衣物必是主家裁制。而各家布坊用料染色方子都不相同,若能寻到一致的布料,则可顺藤摸瓜。
其实她本不必用这样耗时耗力的法子,但她不愿的事太多,只好如此。
“说。”
沈西泠道:“属下同几个暗卫细研布料,发现其虽料不名贵,但固色甚好,清洗三四次亦不掉色,必为多年经染的大坊、或几代织造人家方有此艺,遂着重寻找符合的布坊。且观其衣针脚细密,版式亦佳,也将得眼的制衣铺子、裁缝纳入其中。几经辗转,终在一家衣店中寻到相仿的布料。”
说着她将买到的布料与衣片呈与风临。风临过目,见果然相像,问:“可知店主何人?”
沈西泠暗瞄她,道:“回殿下,店主是个姓张的妇人,但据说她并不是主家。坊间说……这家店是慕氏的产业。”
风临手指攥紧布料,笑道:“你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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宵禁将至,华京街市上陆陆续续多起了回程的车马。
琼楼门前,子徽仪与荣家公子步出,道别后各自往车驾处去。
缙刘相继出事,荣家惶惶不安,一改常态,低调避事,唯恐被人注意到,几个女郎干脆闭门不出。想要得知她们的动向,只能从公子间下手。而荣家亦如此想。
今夜荣昭庆几人约见子徽仪,双方都存了打探消息的心思。
一夜假笑,子徽仪感到有些疲惫,正欲踏凳登车时,忽闻身后有声传来:“请问阁下是清华公子么?”
他应声回望,见后方走来一位俊丽少年,少年明容皓齿,却神色憔悴,带着个侍从走近,笔直望来。
子徽仪一眼认出是月惊鸿,眉眼微漠:“原来是月公子,好巧。”
月惊鸿抬起憔悴的眼,深深注视他道:“并非巧遇。适才我听闻清华公子在此宴饮,才特意赶来。我想看看子徽仪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现在你看到了。”子徽仪淡淡道。
月惊鸿慢慢点头,仍盯着子徽仪,未有去意。
子徽仪道:“你似乎还有话要说。”
“有。”月惊鸿并不隐藏,“我在想一个不公平的问题。论才,论貌,论一颗心,我有什么比不过你。你在两个女人间摇摆不定伤害她,我却更坚定。你只不过比我早来一步,凭什么就占据了她心中的位置?”
“就连赐婚也是……你是正夫,我却是侧夫。”
子徽仪道:“说了这么多,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月惊鸿道:“我不甘!”
“我的感情绝不逊色于你,凭什么我要低你一等?凭什么只是来晚一步,我便要被剥夺所有资格!”
一旁素问脸色早变难看,将欲呵斥,子徽仪抬手止住。
子徽仪端立车前,宛如一枝孤寒不近人情的梅,冷淡道:“你不了解我与殿下的事,你没有资格指点。我们之间如何,最清楚的人是我们,不是你。”
说罢,他若有若无浮出丝冷笑,这点冷笑出现在他的面容,当真如凌溪跃光,清冷而耀目:“说的情深义重,事实你又对殿下了解多少?倘若她对你展现出怒相恨言,施你魂肉之痛,你又能否倾心不变,待她如初?”
子徽仪俯望他,长睫如羽,抬袖转身,道:“不过是慕色之徒罢了。”
挥袖欲走,他却忽听身后传来一句话:
“殿下从未对我疾声厉色。”
子徽仪的身形在一瞬定住,缓慢回眸。
月惊鸿在后面无笑意,眼却极亮,一字一句道:“她向来温柔有礼,仁心尊重,外出也不摆谱,去道观同人一齐排等,连我要坐小舟也肯陪我坐,丝毫未嫌民舟简陋。面对我倾心之言,她也没有半分利用敷衍,坦坦荡荡告诉我她的所思所想,字字真诚,涵养如海。纵使她将来有一日怒极恼极,我也相信以她为人,断不会迁怒折辱于我。”
月惊鸿一气说完,仰头,带着几分倔强神采道:“公子提醒,好意我心领了,但殿下是何样人,我自会用我的眼睛去看,绝不听他人之词!”
好一句不听他人之词,好一番热烈倔强的话。
子徽仪定在原地,面上浮出难以描述的神情,像被迫直面残酷的真相。
“是么……那挺好。”子徽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端持着仪态,僵硬吐字。
月惊鸿带着少年意气道:“我也不做那些暗里算计的事,今日便坦坦荡荡告诉你,我不会放弃殿下的心,我喜欢她,我便要她心里有我!你阻拦也好,不阻也好,我都争定她这颗心了!”
耳中忽被震得麻痛,子徽仪有一瞬微愣。多么张扬、多么热诚的话啊,这样的话只有正青春的少年才说得出来,唯有少年才拥有这一往无前的勇气。
因为不知世事,所以勇敢前冲,不撞南墙不回头。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的,一颗心不知疲倦地发热,固执而倔强地等着一个人回来,凭谁说什么也不改心意。
他曾是这样的。但他现在没有半分气力。
雨后的风骤然刮过,那样冷,快将他吹散架。他茫然地看着月惊鸿,看着对方明亮而执拗的眼眸,忽有一瞬觉得很像殿下,他失神地说:“嗯,我信你会的。你们,很般配。祝福你们。”
他的话落在月惊鸿耳中,是种高高在上的蔑视味道。月惊鸿隐隐生愠,皱眉瞪他,但他没力气继续理会了,转身入车。
一路楼阁光黯,草木失色。子徽仪都不知他是怎样回到府中,回到房中。
从未疾声厉色。多么残忍的一句话。
对他那样冷酷、轻贱、厌恨的人,在别人那里,却是“从未疾声厉色”吗?
身上咬痕突然剧痛,仿佛印印渗血,子徽仪像是被人咬断了咽喉,捂着脖子伏在桌上。同一个人,别人可以得到温仁尊重,他却只能得到愤恨决绝……可是,这又能怪谁呢?
子徽仪失力伏在桌上,用冰凉长指触碰颈侧未愈的伤痕,苦笑着想:这不就是我选的吗。我选的,接下赐婚的圣旨,我选的,去做一个曲意逢迎的贱人,我选的,去做一个抛情弃意的叛徒。我选的,做暗桩。
既然我选择做下了这一切,那么,我就只能得到一个怨恨的殿下。
我……怪不得任何人。
子徽仪长睫不停地微抖,望着食指上的金戒,喃喃自语:“我该高兴才是……不是换到了想要的结果吗。”
他握住那把双刃剑,不惜割得鲜血淋漓,赌上全部也要换的转机,他已经换到了。自那之后,每帮她一次,便是赚一次,人赚了不该感到高兴么?是他赚了啊。
可是,可是……为什么他此刻没有丝毫喜悦?为什么他夜夜都忘不了风临伤心欲绝的眼神?
真的付出一切也无所谓?这个“一切”里面,也包括她吗……
恍惚间,子徽仪感觉天地都在晃动,一股撕裂难忍的痛楚自心脏传来,他飞快捂住心口,像是拼命摁下封印的符咒,颤声说:“不计……得失……不计荣辱……”
他逼迫自己开口,把那句话一遍又一遍地念出来:“不计得失,不计荣辱……不计得失,不计荣辱……”
一遍又一遍,一声又一声,如同拿刀一笔笔刻在身上。最终,他像是认输的兽,无力低下头,发出一声心酸而认命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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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荫宫宇,云漏残月。宸宫灯影下,帝皇丹笔驰。
笔行四五时,武皇渐感乏累,不由顿笔。最近她总是觉得身疲乏力,神思倦怠,肠胃也不大,食物吃下去总似克化不动,今午时仅吃了半碟子金银卷,晚膳不过用了半盏参汤,便觉饱胀,连菜肴都未进。
放下手中笔,她抬指揉了揉眉头,偌大宫殿空空荡荡,夜如雾自外蔓延而来,带着孤寂漫至她身周。武皇放下手,看向明晃晃的宫室,又扫了眼四周如柱侯立的宫人,心内忽觉无趣。
九五之尊又如何,到了夜里,还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念头一过,武皇微怔,回神时自己都笑了,心道:想是朕年华渐高,也不能免感怀之俗,竟生出这等小家子气的念头。大约是这些时日真的累到了,过了这阵,朕当好好歇歇。
重拿起笔,武皇淡淡问:“皇夫与琉璃奴近来相处如何?”
梁佑元躬身在旁,无声无息地抬眸,深望她一眼,答:“回陛下的话,二主甚为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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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梧宫内,风和正来皇夫殿宇问夜安,见皇夫正在用药,上前道:“父君,让孩儿为您侍药吧?”
皇夫抬帕拭唇,婉拒:“你年岁小,不必劳累。”复抬手示意人收拾退下。
风和暗中观察栖梧宫的一切,面上忧心关切:“父君今日可好些?”
“略好些了。你在这里如何,可习惯么?”
待得到她回答后,皇夫坐在桌前,不动声色看向这孩子,闲谈般提道:“前些日惠兰宫没了位侍女,令你身边缺了人,不好久空。吾看新进的人中有位很伶俐的,不若补给你?”M.ENSOteMPLe.cOm
风和乖巧道:“多谢父君,孩儿正愁没人使唤呢。”
“你来吾这里住,无论住长住短,也是缘分一场。吾命司珍精制了几件首饰予你,略表心意。方才送来,刚要唤你,正巧你来了,快看一看。”
一旁两个宫女适时捧着首饰上前。
“何劳父君破费。”风和略过头句,面带乖笑地低头去看,见两托盘锦匣内分别是一个金丝偏凤冠,一个水晶攒珠金璎珞项圈。
她回身露出很欢喜的笑:“好漂亮的首饰,多谢父君!”
“你喜欢就好。”皇夫起身,走到那璎珞前,略带歉意地笑道,“吩咐人去做时兴冲冲的,却忘了想想你素日都惯常带什么,等这项圈做到一半时,吾才想起你早有陛下赐的项圈,改已是不及,只盼没和你御赐的那个重了才好。”
风和笑道:“父君放心,没——”刚要说完,突然眼睛微眯,复道:“啊呀,孩儿那个也是水晶项圈,怕是重了……”
皇夫歉然笑道:“是吾疏漏了……唉,是吾不好,待再给你制个新的。”
风和笑说:“母皇的是母皇,父君的是父君,一样是关爱,孩儿只都收着。况且父君送的东西与母皇的相像,正是心有灵犀,这样的巧意还改它做什么?”
皇夫淡淡笑着,说:“既如此,那就听你的。”
“嗯!”风和弯唇笑,两个梨涡浅浅浮现,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她愈发显得温和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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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昼春寒,灯幽骨冷。顾府院内,顾严松孤坐廊下,对着院中那株婷婷袅袅的石榴树,默然煎熬。
短短十日,她鬓边已多了五根白发。
院内一个苍老身影犹豫行进,顾严松抬头,沙哑地唤了声:“陈伯……”
“大女郎……”陈伯蜷着手进来,一举一动都在暗暗观察她脸色,口中嚅嗫道,“老奴有一句话——”
“讲。”顾严松道。
陈伯道:“哎。大女郎,三公子交付与奴的东西,想来还是……还是上呈好些……”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的所有决定,都是出于畏懦?”
生硬沙哑的话突然响起,如铁棍划过地砖。陈伯惊望她,见顾严松乱发垂鬓,眉深眼垂,如似老了十岁。
顾严松喃喃道:“你也是,崇明也是,全这般想我……但我的话真毫无道理么?崇明舍了命闹这一场改变什么了?徒丢一条性命!陛下不会处置缙王的,哪怕缙王幽禁佛寺,她的罪名也没有杀夫这条。”
“你们到底知不知什么是赐婚?赐婚,是陛下拉拢臣子、昭显恩宠的恩,是恩!圣恩会错吗?她会让圣恩错吗?所以缙王不会有罪,陛下也不会让她背负这个罪名。如果这件事缙王有罪,那便是陛下错了!以后君威何在?从前的赐婚会不会出乱,以后的赐婚还算不算恩赐?”
“你们全都没有想过啊!”
顾严松痛苦地抓住头:“那时你们不想,闹到现在,你又拿出静和的话来逼我。好,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她抬起脸,用满是血丝的浊眼看向对方:“三年知情而不报,难道我们就不是谋逆了么?”
陈伯脸色陡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戚哀道:“大女郎,是老奴愚昧了……”
顾严松道:“你出去吧……”
陈伯老泪纵横,慢慢起身,要往外走,但还是转过头来,对她道:“大女郎件件句句都教训的是,老奴全都领受,但唯有谈及小女郎的话,老奴不能苟同。是啊,世事难,权难抗,山难越……”
顾严松抬起头,见陈伯满脸是泪说:“可……知道没有结果,就不去争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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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木蓊蓊,惨绿低肃,时夜静清,杜鹃四啼,寺宇山房,梵音缈绝,无处不凄凉。
夜来了,这是风恪入崇德寺的第一夜。她独倚冷墙,满心凄凉,垂望地影,仿佛看到今后几十年,不禁悲从心起,含泪呜咽。
正此绝望之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叩声。紧接着,一个她此时此刻最渴望听到的声音响起:“殿下。殿下。”
风恪蹦高跳起,疾跑到窗边,使劲扒着窗缝往外看,一边目光寻找,一边哭道:“姑姑!是姑姑么!”
“哎!”刘达意低声回应,“殿下受苦了。”
风恪一听,极辛酸地呜咽:“果真是……你怎样来的呢?当真不是梦么?”
她抹着眼泪,哭说:“姑姑,我好悔当初没有听你的话……”
“没事,别哭啊别哭,改不就好了嘛。”
刘达意在窗外使劲伸手进去,想给她擦眼泪,压低声音道:“殿下,我们还没有结束!”
风恪赶紧抬头,不想这一望正见她满脸伤痕,登时滚滚泪落:“姑姑,你怎成了这个模样?是谁害你!”
刘达意未答,时间紧迫,只隔着缝隙死死握住风恪的手,道:“殿下万万珍重自身,等臣归来!”
说罢,她再深深看了风恪一眼,便狠甩开手,急速消失与夜色。
风恪扒着窗,满脸泪水,想唤又不敢唤,只压着声音道:“我等你……你不要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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