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闲怔怔听着，突然就眼眶一红。
这一路走过，有多少疼痛艰险都不曾刺破的酸楚，由深处漫涨上来，是发自肺腑的……难堪。
他想：我还有什么徐徐可提，这样破落的一副身体，像不像山崩过后裸露的嵌岩，只差一阵大风来了。但是，人不多情枉少年。他又迫使自己必须做个坚强的。我要好好看顾身体，他想着，莫要让他再可怜我了。
百里闲死死捂着胸口，手指早就痉做一团，硬是咬牙不发一音。手心的那枚蜡丸被掌心热汗缓缓溶解，透出里面姜黄的本体，他干吞了，苦涩的丸子顺着食道滑入胃袋，与疼痛一块混沌了大脑，他撑了斯须，又睡了过去。
百里闲干吞了药丸，又歇了半天，爬起身后只觉得四肢微僵，经脉倒是不再痛了。
此时天色微暗，窗外的鸟雀已经不见踪影，他端了杯凉茶，一点点喝着。喝了一会儿，就听见屋外有人说话。房门露了一丝缝隙，他看见季音坐于堂前，身前跪着一个人。
是青娘。
百里闲回头，那只除祟袋果然已经不在了。
此时的青娘魔气已退，露出一张干净的脸孔，似是被困长了记性，一问一答很是柔顺。
“我原本想带他们去寻那魔剑。那柄剑自我第一次来水宫便插在水纹央，水君与我说，这剑是八百年前突然从天而降，他也不知其来历。然而水纹央是蒲江水源地，以前有水君在，勉强能与那魔剑制衡，蒲江水源还可控，后来……我本是一届凡人，化成妖物也仅有水君一二成本事，怎么也奈何不住那魔剑……后来蒲阳水患不断。我又怕水患害了人命，坠了水君的名声，这才开始冒名巡江。”
“这剑在水纹央，只有你们二人知道吗？既是有人叫你传话，这传话人是如何得知希声在此？”季音问。
“水宫原本有几位往来的常客，因我的缘故，大君与他们都渐渐断了联系。可大君去世前几日，突然来了一位客人。”青娘想起那日见面，隐隐的魔气又在眼内翻腾，“大君叫他昭雪君。”
“哦？他说自己是昭雪君？”季音勾起嘴角，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青娘答，“他身姿鬼魅，用黑布缠面，说话的声音很是沙哑，连是男是女都难以分辨。但水君叫他昭雪君，他也答应，我便一直用此名唤他。大君曾带他去过水纹央，我原本以为他是想将魔剑收走，他却并没有动作。”
“后来大君出事，我偏巧疯魔，当晚有一队修士寻到水宫，被我浑浑噩噩杀了个干净。等我清醒一些，那昭雪君就在了，他使了些手段，叫我看不见大君的灵体，五感也受了阻碍，这样听不见也嗅不到。然后，他答应了我一件事情……现在想想，怕都是此人设计好的套子，我偏偏就……”
“嗯，他应了你什么？”
青娘迟疑道，“他答应，帮我复活大君。”
“蒲阳大君到底出了什么事？”百里闲推开木门静立一旁。青娘回头看他，季音却没有动作。百里闲忍不住捂了捂肩膀，“你家大君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娘默然片刻，才道，“我沉江之前，被人剜去了心脏。那时大君为了救我，自取内丹，后来……他日渐虚弱，硬撑了两年，终于还是去了。”
季音低着头若有所思，百里闲接话道，“这就说得通了，你一届人身，却取了地仙黄丹，才修成这幅半妖半人的模样。”他摇摇头，只是陈述事实，并没有任何鄙视意味。
青娘却听得惭愧，头越垂越低，“我当时法力低微，自身正深受心魔滋扰，便受了此人蛊惑。道君！”青娘跪行几步，在季音脚边重重叩首，“青娘自知罪孽深重，但我家大君却是无辜的。那时我走火入魔，也曾一心求死。但那人说可以收了我的魔气，帮我迎回水君，我心动不已，这才……”
“你可知，他要如何助你迎回水君？”季音冷冷一瞥，青娘顿时汗流不止，想起那人说的话，颤抖着答，“那人说过，大君若是归来，便是个彻彻底底的妖魔……人神共愤。”。
季音点点头，“仙灵修魔，的确是人神共愤，成仙护持千百年的福祉都将毁于一旦。你若指着这人帮你救水君，怕是真等到你家水君成魔复醒，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你。”
青娘早知有此结果，听完依然刺痛，往日一桩桩一件件，疯魔、期许、守望涌上心头，犹如万箭穿心。
“那水君原身可是一尾白色潜蛟？”季音问。
“是。”青娘答道。ensotemple.com
“嗯。”季音示意，“跟我来。”
三人往香廊走去，季音身前浮起一颗鸡蛋大小的明珠，所到之处刹时亮如白昼。他随着明珠，走得很慢，青娘和百里闲都有伤在身，便也安静跟在后头。
渐渐深入，百里闲又听见那女怨呜咽响起，季音停在一处，明珠笼罩下是十几具黑化的人骨，角落还有百里闲堆下的记号。
青娘一声懊叹，又再跪下。
“仙君，他在求情。”那女怨绕着女妖呜呜回旋，青娘却是一无所觉，百里闲越过青娘，挪到季音身后，“这女妖并非滥造杀孽，这些人寻机而来不怀好意，正撞上蛇妖疯魔……”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该当死？”
百里闲想想，点点头又摇摇头，“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们确实来错了地方。”
季音颔首，慢慢转过身来，眉眼垂矜，“所以，你兄长被擒，你只身一人深入蛇窟？所以，你要仗剑除恶，不带符契法器？所以，你明明能等待求援再剿灭这蛇妖，却偏偏要与她同归于尽？这便是你说的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吗？”
百里闲看到季音眼中的腻烦，只觉得自己做了天大的傻事，张口怔在当下，不知如何作答。
“你并不知错。”季音垂下眼睛，抬袖提起青娘，“你并不知错，所以无需跪拜。”
青娘倒退一步，一时无言。
“人有七情六欲，求而不得便是苦。”季音迈出一步。
“求而不得，辗转往复。”季音再迈一步。
“如此往复，不知悛改。”季音最后一步，正踩在青娘原先的位置，他拎起肘后冰绢，轻轻一晃，“叮铃叮铃”小小银镜相互撞击，一圈莹莹白影，幻成魂灵，显现在身侧。
“你既求不得，便不该强求，既然强求，就不该指望他人宽容，更不该放纵自身，任心魔侵蚀，也不该蒙昧无知，不辨是非。你这样厚此薄彼，脆而不坚，实非良配……”
青娘此时早已顿在当场，眼中蓄满了泪水，“飞漉……”
那魂灵摇摇季音袖子，轻轻哀求，“……”
百里闲很少听季音说这么长的话，更何况是带着情绪，即抨击他不自量力，又指摘他人情爱，一时竟有些惊愕。待反应过来，不免又心惊又颓丧了起来。仙君这意思，是说青娘柔弱不坚，又想走捷径，配不上飞漉君一番付出，还是说……我。
一对苦命的鸳鸯，即便是不能触碰，只面面相对，也能溢出满满的狗粮气息。
百里闲站到季音身后，与那两人分开一些。一低头，就看见那银色亮片叮咚碰撞，“这是明鉴，可封魂魄除妖秽避邪祟。”季音将绢缎提起一些，百里闲便看清那银片正背均刻着细碎的法阵，有灵力走过，便会发出耀白的光芒。
“是个……厉害的法器呢。”百里闲赞叹道。
“原本有十三片，如今只剩这么几枚了。”季音单手托住明鉴，百里闲数了数正好七枚。
“其余六枚呢？到哪儿去了？”
季音手上一紧，指尖透出些犹豫，却见那魂灵急急冲过来，指着明鉴，呜呜咽咽，有话要说。
“你不能说话吗？”
“他以灵体行走，自然是说不出话来的。”
“那可怎么办。”百里闲发愁道，“他这样比划，也看不懂啊。”
季音皱了皱眉，握着冰绢的手指微微舒展，“你见过我的明鉴？在哪里？在水宫？”
百里闲，“……”
季音扬了扬明鉴，又指向远方，“带我去。”
飞漉先行一步，后面跟着青娘、季音并百里闲，若是楚靖在此，便能看出，众人一路行进，去得方向正是那巨大冰库。
冰库里，飞漉巨大的本体蜷缩着，头颅垂在一侧，不看虬结的躯体，竟显得有些温柔安详。
飞漉魂灵向那身体某处一指，青娘便轻手轻脚，翻出一条缀满彩色宝石的腰链，上面赫然连着一块与明鉴相同的银片，只是阵法仿佛经久不用，已经失去了光泽，若是不识货，只能觉着是一块雕着精美花纹的配饰，决计想不到这是一位仙君钟爱的法器。
“仙君的明鉴，怎么会遗落在水君宫呢。”
季音将那银片取下，抬头望着看不到的天空，喃喃道，“原来是在这儿，怪不得希声也落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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