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君看到青娘动作，仿佛明白了什么，却无力阻止，只能再度化出白练疯狂舞动，又呜咽起来。
“飞漉，仙君说得对，我这样的女子，如何值得你倾情至此。”她将那腰链又系回飞漉身上，姿态犹如一个体贴的妻子，“况且，我也不觉得自己能当一个合格的水君。”
她故意背向众人，淋淋拉拉流了一摊眼泪，“我们两个，迂迂回回，错过了好多。你才是真正的水君，原本就有大好的前程，而我本就是个死人，拿着你的内丹，却染了魔气，除了化作妖魔，也没有别的出路。还是换你等我，若是再投一次胎，不知道还有没有缘分。若是投做猪狗……你……你可不要嫌弃我呀。”
说到底，青娘原本就是蒲阳一寻常百姓，若不是遇见水君，也不至于化成半人半妖的模样。可论起来，这也算不上是水君的错。
两人大概都是初识情爱，也只想给对方生命中最美的事物。他挖了内丹送予青娘，原始的动力也只不过是一个有情人不愿爱人横死眼前的执着。然而再多的情深，以潜蛟这样强横的身体硬撑两年，也到了极限。
一个柔弱女子，挣扎在妖魔一线，日日守着爱人尸身，怕是很难熬的吧。
百里闲心中叹息，大概就是造化弄人。怪只怪那柄魔剑吧，好端端为何出现在人家后院，引来魔头觊觎。不对，百里闲卒然一惊，终于死死盯上季音，那魔头是叫青娘传话，最终的目的，是仙君。
“他一个有魂无魄的灵体，如何懂你说的。”季音冷笑一声，又暗骂了一句蠢货，“你被人封了眼鼻耳三识，也不是被封了脑子，这么蠢的办法如何能想得出。这潜蛟身上又不是破了个大洞，还用你心来补。”
百里闲被季音此时骤然裸露的尖刻吓一大跳。仙君向来冷淡克制，即便是对自己最为厌恶的那几个月，也不曾恶言相向，怎么会对一只水妖有这样大的恶意。
“仙君……”
季音虽然面上淡淡的，但百里闲仍能觉察他内心的烦躁，“你大概不知，我少年时曾许过诺言，将明鉴归还者，便能得我一个好处。没想到刚一出山，便能遇见。既是誓言，便没有不作数的。”
季音将那一小块银片托在手上，挑起眼眉，扫过青娘，沈默道，“有什么心愿，你可以说了。”
飞漉的魂灵被季音拿明鉴困住，透过冰室亮光，便能看见一尾小蛟被圈在冰绢中来回游动。
“他毕竟是死了，七魄已失，若要再完完整整活过来，困难的很。”季音背着手，五指轻轻作弄，“但这潜蛟真身也算难得一见的宝物……我出个主意给你，将他魂灵硬封在里面，再传你法术口诀，你不老他不死，便如一具听话娃娃随你摆弄，如何？”
“娃娃？这，这是如何？”
“你要他往东就绝不向西。虽没什么想法，但好在乖巧听话，肉身法力与往常绝无二致，如何？”
青娘大惊，磕头道，“道君，我不是要他做个傀儡。我愿与他一命换一命，只要他能活着。”青娘生的娇俏，今日被这么死去活来的折腾一番，眼也肿了，妆也花了，红着一颗小鼻子，脸上是藏也藏不住的恓惶，着实可怜。
季音蹲下身子，与她对视，“那你要如何？他死了，再回不到从前，你这样求我，我也还不了你一个完整的情郎。”
“他活着，我只要他活着，我什么都能给你……”青娘疯狂摇头，泪珠儿洒满了衣襟，“真的，我的命你也能拿去。”
“只要他活着呀。”季音眼波一转，“那也好办，我沟通地府，唤阴差来送他去投胎。他一个地仙，有功德傍身，再投一胎也不会差到哪儿去，你俩若是有缘，等他十八年又何妨？”
“十八年？”青娘怔怔道，“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十八年过去，他心里可还能有我？我还有这偌大的蒲江要看护，水宫十八年，要多少个日日夜夜……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下去。”
季音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用不着你死，等他十八年，哪有那么难。还是你只想守着我给的恩惠，妄图逆天抢命。且不说能不能，单就他这一片空空的虚灵，还能在这水宫存在几天？你们没有这份机缘，强求也得不了好处，尘归尘土归土，一切都该拨回正轨了。”
“你不懂。”青娘不肯妥协，“他不在的这些年，我尝尽了人间百味，若不是守着一丝再见的希望，我早已经追随他去了。”青娘扬起头，双眼迸发出一丝决绝，“若是活着就要守着一丝可能白白受苦，那真不如同他一并去了。起码这一刻，我能知道他心里有我，我不后悔。”
季音点点头，“你沾了魔气，虽说不深，但以你今生福量，与水君定不会有来世可言。单看这一桩，倒是个明白人。”
青娘苦笑道，“那魔头虽然害我至此，却也说了，若是不入魔道，我俩今生来世都是无缘。”想起这个，她又默默垂下泪来，“仙君，我懂了。即便我将内丹归还，还是换不回飞漉一条性命。”她望着莹亮的冰绢，那里有她恋慕的倒影，“我们两个，这便是最后一面。”hTTps://WWw.eNSOTeMPLe.com
季音抬高一手，掌心银片化作一条小舟，舟首系着雪亮的铃铛，舟尾坠着长长的飘带，困着飞漉的光圈越缩越小，最终落入小船。
青娘眼睁睁看着犹不自知的魂灵，终于放声大哭，“飞漉，是我害了你，是我眷恋柔情不愿放手，是我毁了你千年修行。飞漉……飞漉……若是真有来生，你要好好的活，再……再不要……碰到我。”
地裂泉涌，幽冥洞开。
青色的烟雾弥漫，阴黝的泉水涨到岸边。
小小白船滑入黄泉，彼岸一名鬼差按住船舷，遥向此间致意。
百里闲被眼前的异色魇住了心窍，稍一注视，便觉得一张寒冷大手将自己握了一把，胸前背后止不住地哆嗦起来。骤然缠缚的寒意像一把把锋利的锉刀，刮得人心肺生疼，他不敢用力，呼吸都要停了。
突然，眼前的昏黄重新归寂，森冷的寒意也不再涌现，百里闲这才发现是季音用一只袖子遮住了他的眼。
“别看。”季音环着他肩膀，用温热的胸膛贴着他僵硬的背脊。那一瞬间，齐云峰大殿的香气与沉木和在一起，像一床被太阳扫过的棉被，好暖和。
季音靠在他耳边，一吐一吸近在咫尺，“呼吸，呼吸……不着急，慢慢来……别怕，有我在……呼吸，慢慢来。”
他磕磕巴巴找回自己的声音，回复道，“我……没有怕……”
季音轻轻笑了一声，似一朵凌霜的梅花，须臾间‘啪’地绽开，百里闲只觉着半面身子都麻了，欢快悦动的血液顺着膨胀的脉管直往脑后窜去。
“幽冥地狱，不是你这样的小鬼该看的，即便是不怕，也不要多看吧。”季音挥一挥手，远方的幻影皆消失于眼前，只余下青娘不住的哭声。
百里闲眼前的衣袖被抽走，季音站在他身侧询问，“还好吗？”
他忍着胸口扑胀，慌慌地摇头，“好……我真的，没有怕。”
季音见他无事，才提步向青娘走去，“我要将希声取出，从今蒲江水源再无窒塞，你也能安心守好这一方水脉。”
“仙君，你便行行好，再做一件事吧。”青娘擦擦眼泪，从地上站起，“我这条命，你一同拿去，这黄泉路上就让我们再做一回伴吧。”
“哼。”一道嗤笑直钻季音识海，他闻声反问，“何人？”
百里闲和青娘皆是不查，“仙君，你说谁？”
季音也不解释，反手将明鉴祭出，冰绢绕着室内飞舞了半圈，认定一个方向游了出去。
季音赶紧跟上，百里闲不放心地拉了拉青娘，“我们也去，有什么所求，稍后再与仙君细说。”青娘望了望消失的黄泉，默默点头。
冰鉴在水宫七拐八拐，终于停在一处，百里闲抬头一看，却正是那水纹央。他心下纳闷：难道这法器是闻到了魔剑气息，才追到了这儿？却见季音轻轻一推，石门大开，露出里面一座高台，并高台上的魔剑……和人？
“楚九？”你怎么在这儿？
“你认识他？”季音发问，“这是你兄长？怎么这般年少。”
百里闲纠正道，“是表兄。他脸嫩。”
楚九悠然坐于高台之上，两手支撑着后仰的身体，一双长腿来回荡漾，“看你们来回折腾了许久，快把这水君老底都拔干净了，怎么偏偏忘了我呢？”
百里闲看一眼季音，仙君没施救吗？季音顿了顿，还他一个眼神，“这台下曾昏着一个人。”
百里闲了然，仙君大概是把保教头给救回去了，“你先下来，那剑不是好相与的，伤了你……”他刚要抬步，就被季音把住了肩膀。
“这不是你表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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