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也只是站在门外,让手下进去办事,其实看都没看一眼。
他觉得很害怕,他竟然会害怕回家,他上正玄山时明明那么想家。
可能是因为当时大仇未报,仇人还活得好好的,皇帝和莫广白一个都未除,可顾羿已经半死不活。顾羿自己不敢进去,害怕一旦进去了,想到这里曾经散落的尸体,想起自己藏过的木箱,里面还有母亲的血迹。
这次顾羿没有那么怕,因为他已经了结了仇怨,因为他带回了两把顾家刀。
也是因为徐云骞在陪他。
徐云骞第一次来顾家,他小时候听说过顾家刀宗,当时顾家在鼎盛时期,被誉为天下第一刀,只要拿刀的人都会想来顾家要一把刀,讨教顾家刀法。
徐顾两家还未断交,两家隔得远,但逢年过节会送礼过去,江沅更是跟徐云骞开玩笑,说:“娘本来给你定了一门好亲事,可以亲上加亲,可惜啊,妹妹生的也是个男丁。”
后来江沅就过来逗弄他,说:“你要是女的,我把你嫁给顾家也行。”
徐云骞小时候总想去顾家看看,当年跟自己定亲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现在定亲的人已经亲自牵着自己来看了。
这个宅子已经多年未进,牌匾上布满灰尘已经看不清天下第一刀宗的字样,阴森森如同鬼宅。顾羿拿着徐云骞的钥匙,打开顾家门前阵法,进去之后灰尘扑面而来。
十几年没人住,已经落败得不成样子,屋顶侵蚀,墙面开裂坍塌。
顾羿走向台阶时一停,徐云骞跟在他身后也是一停,顾羿道:“当年师父在这儿把我带走的。”他年仅十五岁,顾家灭门后,一人坐在尸体里整整三天,王升儒来接他时,顾羿就坐在此处。
也是在这儿,顾羿捅了王升儒一刀。
也是在这儿,顾羿给顾家人磕了三个响头,从此上了正玄山。
徐云骞听了一愣,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紧了顾羿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顾羿的手心,好像是让顾羿感觉到自己在这儿。
顾羿没松开,紧紧反扣着徐云骞的手心,好像阴霾只是一刻,然后拉着徐云骞往里走。
“我小时候爬过的树。”顾羿指着一棵树,这地方房屋坍塌,但树木茂密地不像话,郁郁葱葱的,有些枝叶已经钻进房屋里,大有一股占山为王的架势。
“我以前在这儿练武,”顾羿指着一堵墙,墙根前还摆着一坛水缸,顾羿说着笑了,“我第一次练轻功,从墙上翻下来,没站稳,摔掉半个门牙。”
徐云骞问:“多大?”
顾羿想了想,“七岁吧。”
徐云骞在想七岁时候的顾羿什么样,顾羿说:“我那时候被娇惯,长得有点胖。”
七岁的顾羿是个胖小子,脸肉嘟嘟的,显得眼睛又圆又大,长得胖,身体也不灵敏,练轻功总是摔跤。
顾骁天天训他,虎父无犬子,顾骁怎么就生出来这么一只飞不起来的小胖鸟。
顾羿每天被罚站,一站就站一个时辰,头顶上还顶着个水碗。刚开始顾羿天天哭,哭得萧韫玉都看不下去,七岁孩子不给吃喝,就让他站着,这哪里受得了?
萧韫玉让萧烬偷偷给顾羿喂点水。
“我一哭我娘就心疼,娘找人拦着我爹,小师兄给我放哨,我能在树底下吃西瓜。”顾羿道。
小时候身边人都宠着他,他一哭萧韫玉就受不了。顾骁多严厉,萧韫玉就多娇宠。
顾羿没那么不懂事,看他娘这么愁,练功练得比谁都勤,他后来自己不吃饭,自己练轻功,别人睡觉他不睡,别人吃肘子他不吃。十五岁时轻功卓绝,徐云骞记得,刚上正玄山时顾羿夜闯文渊阁,能一口气上文渊阁九楼,就是在那儿遇到的殷凤梧。
后来养了猫鼬,也是把轻功教给他。
他轻功卓绝的背后是因为一个宠爱他的萧韫玉。
顾羿说话是笑着的,他拉着徐云骞往里走,边走边说自己小时候,顾羿以前忘了自己小时候什么样,现在一口气好像都想起来了。
他说顾骁对他严格,说萧烬怎么跟他玩闹,顾羿道:“上次摔碎了我爹的一支玉如意,还是小师兄给我顶的罪。”
所以后来萧烬被曹海平捏在手里当做把柄,顾羿杀光六大派也要救他的小师兄。
“我小时候太爱哭了,我爹很嫌弃我。”
顾骁甚至一度动了念头,以后让顾风来接管家业。
他在讲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徐云骞笑不出来,顾羿小时候是很柔软的人,可现在徐云骞很少见到顾羿哭,他上次哭是来正玄山找他,他说他熬不下去了,压抑到那种地步,才掉了几滴泪。
顾羿走进去,一路穿过破败的房屋,走过那些烂得不成样子的桌椅板凳。
然后走到正殿,徐云骞顺着顾羿的目光向上看。上面挂着一副牌匾,灰尘太满了,上面结了蜘蛛网,什么也看不清。M.ENSOteMPLe.cOm
顾羿轻轻一跃跃至房梁,用袖子仔细擦拭,露出原本的字样。
徐云骞看清上面的字迹一愣,那上面写着四个字——天下大道。
笔力苍劲,顾羿的字跟顾骁一脉相承,顾骁比顾羿的字更加锋利,下笔如同下刀,一刀刀刻出来。
顾家曾经追求天下大道,然后让顾家满门被灭,顾骁心怀天下却没有落下一个相称的下场。
顾羿道:“我爹让我长大挑起这块招牌。”
造化弄人,顾羿没走向这四个字,顾家因为这四个字而灭亡,顾羿走向另外的一个极端,从王升儒接走他的那一天起,顾羿余生只为复仇而活。
徐云骞以为他已经很了解顾羿,如今才发现他了解得不够。
他到今天,才知道十五岁时顾羿上山是什么心情,当时顾羿为什么强颜欢笑。他上正玄山不是放弃顾家心法这么简单,他放弃了家族传承,放弃了昔日小少主的荣光,取而代之的是,要挑起的是全家一百四十口人命的重担。
顾家是真正的名门正派,顾骁当年名满天下,顾羿被当做未来当家人来培养,顾骁让他坚韧,不论什么险境都不能输,萧韫玉保留了顾羿的纯真,让他不管多大都有一分孩子气。
这才是真正的顾羿,他在没上正玄山时就已经是一块璞玉,他不论师承哪家,未来一定能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
他要当魔头,就当一个威名赫赫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
他步入歧途却没有对老幼妇孺下手过一次,这是顾骁言传身教,顾骁刻下牌匾,顾羿在这块牌匾下看了十五年,让他知道天下大道为几何。
顾羿带徐云骞进刀冢,每个顾家人都要进去领一块铭牌,一把属于自己的顾家刀。顾羿带他进去之前,提醒他,“这是顾家的密地,只有顾家人才能进去。”
徐云骞以为顾羿是要让他在外面等着,顾羿又道:“你想清楚了啊,你要是进去,就是我们顾家人了啊,这辈子都不能反悔了。”
徐云骞笑了,这是带他去见列祖列宗去了,都认识快三十年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徐云骞道:“不悔。”
顾羿拉着他进去,徐云骞第一次进刀冢,有些震惊,山洞很亮堂,里面悬挂着成百上千的顾家刀,长短不一形式各异,刀身的反光把山洞照得一片明亮,像是置身于湖底,正在看波光粼粼的水面。
徐云骞是带回了天樾山上留下的两把顾家刀,可两把刀在石壁上留了二十多年,风吹日晒大学侵蚀,二十多年过去,断裂一把,伤了一把,两把都锈迹斑斑。
顾羿却郑重其事,把两把刀挂回去,顾家人刀在人在,刀亡人亡,刀比人重要。
顾羿道:“还好你给我找回来,不然我都不好意思回家。”
顾羿当年为了救徐云骞扔了顾家刀,这事儿属于大逆不道。他没去天樾山,以为这辈子应该都找不回来了,徐云骞能帮他拿回来,了结了他一桩心事。
徐云骞知道这东西对顾羿多重要,当年顾羿为了救他一跃而下,付出的是自己的十年,也是父亲的刀。
该做的事顾羿会下意识去做,做完之后也不会邀功,甚至自己都未曾觉得这是什么大事,算得上什么狗屁牺牲。顾羿一直没跟徐云骞说过,那两把刀对他来说究竟多重要,在顾羿心里,两把刀换徐云骞一条命,值不值得?
值,那就够了。
顾羿拉着徐云骞往深处走,走到他家墓园,里面墓碑林立。
时隔二十多年,顾羿才意识到王升儒有善待顾家人。小时候顾羿不懂事,王升儒来接他时他已经如同行尸走肉,后事全都是王升儒在一手操办。
请了人打扫顾家,抹去血迹,开了墓园,办了葬礼。
顾家宗祠里每个灵位都整整齐齐摆好,顾家人的尸体也被安置妥当,王升儒心细,不仅安置了顾骁和萧韫玉,连家丁弟子的名字都一一刻上。
顾家人已经入土为安,如果真有轮回,二十年过去,现在大概转世为人了。
顾羿在三块墓碑前停下来,他以为自己会怕,现在发现自己其实很冷静,顾羿一点点擦拭墓碑上的尘土,之前的供品早就烂了,这里太萧条,被人遗忘了太久太久。
顾羿先去看了看小风的墓,小风去世的时候太小了,顾羿一直觉得当年活下来的应该是小风,他很害怕回想起小风去世时的样子。
小风太小了,还是个懵懂的孩童,连世道到底是什么样都没见过,只会胡闹捣乱。小风小小的一团,脸上肉肉的,因为害怕躲在顾羿怀里,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小兽。
顾羿在木箱里捂住小风的耳朵,让他不要听外面杀人的声音。
那是顾羿第一次,努力想要保护什么东西却没保住。
他记得那种感觉,无力而恐怖,到达一个极点,像是整颗心都被人生生挖走,他承受不了第二次,所以当时拼死也要保住徐云骞。
顾羿接着擦拭了萧韫玉和顾骁的墓,他们二人合葬在一起,顾羿擦拭得很仔细,像小时候萧韫玉给顾羿擦脸。
擦拭完没走,手还放在墓碑上,顾羿闭着眼,很长时间都没说话,仿佛在感受萧韫玉的温度,他闭着眼睛,睫毛垂下来,仿佛眼睫下藏着的是千万斤的心事,他怕自己一睁眼就想哭,他不能在萧韫玉坟前哭。
他这一辈子,算是无愧于顾家吗?他不知道,顾骁如果看他当了善归教的教主是什么感想,也许会逐出族谱,也许是默许一切。
萧韫玉大概不会有什么波动,她一直只希望顾羿平安。
现在顾羿平安回家,萧韫玉应当会放心。
“爹,娘。”顾羿叫了人,他叫出这两个称呼时有些陌生,他十五岁之后就没叫过人。
顾羿轻声道:“我带人回来了。”
顾羿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带人回家给爹娘看,在善归教时他以为自己应该死在刺杀曹海平的路上,顾羿补充道:“你们应当认识,我俩还有婚约呢。”
这可是当年顾骁和徐莽亲自定下的娃娃亲。
顾羿自己想想,好像也没做什么很出格的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们都有了,婚书都还在家里放着。
顾羿想到这儿笑了,他睁开眼,道:“给我爹娘上杯酒吧。”
徐云骞从竹篮里拿出一坛烧刀子,这是顾骁最爱喝的酒,他只喝烈酒,什么桂花酒一点都不碰。顾羿和顾骁长成两种人,顾骁喜欢和烈酒,顾羿偏偏喝不了,顾骁性格坚毅,偏偏顾羿小时候爱哭。
徐云骞把酒液浇在坟前,烧刀子像是眼泪一样往下流。
徐云骞心里堵得慌,有太多话要说,最后只剩下一句,道:“我会好好待他。”徐云骞说话一向是很简单,这时也很简单。
徐云骞又道:“以后我给你们扫墓。”
这话是真的把自己当家里人,顾羿这方面没什么心思,可徐云骞愿意帮他考虑这些事。顾羿知道徐云骞说到做到,以后不论如何,徐云骞都会给他们扫墓。
他们在坟前又站了一会儿,往回走的时候天色都暗了,这地方没法住人,得先找人来修缮,再找人来打扫。木匠活瓦匠活要重新折腾,家里家具也要好好置办,冬季的衣物夏季的席,家里什么都没有,仔细想想就很头疼。
可顾羿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余生就算计着这些小事那也行。
月亮高悬,这地方如同鬼宅,顾羿一点都不怕,明明是扫完墓回来,顾羿却觉得轻了不少,大概是压在心底的石头没了,顾羿道:“你知道我的小名儿叫什么吗?”
徐云骞顺着问:“叫什么?”
江湖人一般都没有表字,家里人比较亲近,叫人就叫小名,比如江沅叫他云骞。仔细想想,顾羿好像没有小名,徐云骞也是连名带姓叫他,可能在家里的时候萧韫玉叫法不一样。
顾羿道:“我娘叫我宝儿。”萧韫玉哄他睡觉的时候这么叫,叫他吃饭也这么叫。
“宝儿啊,吃饭了。”
“疼不疼啊?可心疼死我的宝儿了。”
他从未跟人说过,是因为小时候觉得很难为情,六七岁这么叫一叫也就算了,十几岁萧韫玉还这么叫,顾羿说,恶心死了,让她在人前叫自己大名。
“连名带姓,叫我顾羿!”
现在不觉得恶心了,也没人这么叫他了。
徐云骞突然道:“宝儿。”
徐云骞声线偏冷,这么一叫,叫得清清楚楚,像是山泉叮咚的一声脆响。
顾羿一愣,随即笑起来,“还好你不去喜欢姑娘,姑娘被你迷死了,真会哄人。”
顾羿还在往前走,徐云骞拉住他,然后很认真地看着他,又重复了一次,“宝儿。”
顾羿没开玩笑了,他知道徐云骞认真的,他做什么都很认真,连哄他都很认真。
“以前老听人叫什么心肝宝贝,今儿第一次被叫,”顾羿停了停,道:“真好听。”
顾羿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哑,带着一点哭腔,漫天的委屈涌上来,顾羿憋了一整天,让自己别露怯,大风大浪都见过,可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哭。
可他很久没给人当宝儿了。
徐云骞抱住他,他身形高大结实,抱上来的时候让人感觉很安全。徐云骞抱住之后捏了捏他的肉,“小时候这么胖,长大了就剩这点肉,你娘看了多难受。”
顾羿笑了一声,他嗓子里还堵着一股劲儿,现在哭笑不得,“我小时候胖得飞不起来。”
徐云骞道:“胖一点好不好。”
顾羿开腔取蛊,现在落下病根了,这辈子都在吃药,别说长胖,别日渐消瘦顾羿已经很感恩戴德,可顾羿说:“好。”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徐云骞想他做到,那他会去试试。
月亮很大,最后照在他们两人身上,他们相互偎依,像是能这么靠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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