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完人,这一生中面临无数选择,不是非黑即白,而是两害相较取其轻。
王升儒去看顾羿的那天,他一个人坐在尸体堆里,绿头苍蝇在他头上飞舞。顾羿紧紧抱着自己的膝盖,一张脸上只有木然。
顾羿察觉到来人,抬起头看他,一双眼睛血色通红,可没有任何表情。顾羿冷静到了极致,只是注视着他,就让人感到后脊背发冷。顾羿很奇怪,他不眨眼,人都会眨眼,他因为一动不动而不像个人,像是一只魔物,被仇恨滋养,从绝望的深渊中爬出,总有一天会长大,然后吞噬王升儒。
祝雪阳常问王升儒,到底为什么收顾羿为徒,为什么要养虎为患,那是因为祝雪阳没看过顾羿的眼睛,如果你见过一个孩子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你都不会想杀他。
王升儒过去摸顾羿的脑袋,顾羿躲也没躲,一脸冷漠地盯着他瞧,王升儒道:“我是你父亲的故交,跟我回山吧。”
顾羿一个人流落在外实在是太危险,王升儒想把他带回正玄山。
顾羿不动,王升儒以为顾羿忧思过度,想要把顾羿抱起,也就是那一瞬间,眼前突然寒光乍现,再次反应过来时,匕首已经没入小腹。
王升儒一代宗师,第一次,栽在一个少年手里。
顾羿一刀捅进去没松手,用力一绞,把他腹部捅了个窟窿,对于顾羿来说,王升儒像是一座高山,他跟王升儒之间差距太大,这一招可能是唯一一招先机。顾羿像是一头狼,一旦叼住猎物的脖颈再也不松手,拼尽全力要把对方咬烂。
王升儒轻而易举夺走了顾羿手中的匕首,顾羿被卸了利器,并没有后退半步,正咬着牙看他,眼神中不屈而坚定,似乎想跟他同归于尽,顾羿并不怕他,他不惧怕任何人。
少年人的直觉强到可怕。
王升儒那一瞬间知道一件事,自己迟早是要死在顾羿手里。
王升儒伸出手,顾羿以为王升儒要杀自己,毕竟王升儒的小腹在流血。可是那只手很轻柔地落在顾羿的脸上,然后轻声说:“我是你父亲的故交。”王升儒重复这句话。
我是你父亲的故交。
顾羿皱了皱眉,王升儒的手掌布满掌纹,鲜血落在他脸上,他有点不懂王升儒是什么意思,自己捅了他一刀,可王升儒没有丝毫恼怒,语气温柔依旧。
王升儒把他带出顾家刀宗,一路上顾羿都在提防他,前三天一言不发,只是死死瞪着他。
直到路过崇州时,此地突然天降暴雨,路上泥泞,马车无法前行,顾羿下车跟着王升儒一起走,顾羿本来跟在王升儒身后,他满身戒备,要跟王升儒保持五米之远才肯安心。
暴风雨来了,地上全是烂泥,一脚踩进去没过小腿肚,顾羿艰难前行,大雨扑面,他几乎睁不开眼。突然狂风大作,顾羿一个不稳几乎向后仰倒,顾羿未曾经历过这种阵仗,站都站不稳,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凌空飞去。
此时,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
然后猛地一拽,王升儒的手像是有千万斤的重量,透露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仿佛这狂风暴雨又如何?
下一刻,王升儒手腕一压,把他扯进怀里,那一天后来怎么样顾羿忘了,只记得抬头看见王升儒的下巴,下巴消瘦,花白胡须沾了雨水,看上去已经是个年迈的老人。
但那是顾羿待过最安全的地方,好像只要被王升儒抱着,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够侵扰他。
后来雨停了,艳阳如同撕裂云层,直直照在天地,眼前豁然开朗。举目望去四处都是坍塌的房屋,折断的树木,好像天地都被毁了一遭,可顾羿毫发无损。
两人连马车都没有,还要再走十里地才能到驿站,王升儒也没把顾羿放下,仍然背着他走。
顾羿身上都是泥水,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比之前沉了不少,王升儒说,你再忍忍,等会儿去驿站换干衣。
顾羿趴在王升儒背上,他不知道王升儒这辈子都没背过谁行走,只知道他内力深厚,背着自己行走如履平地,顾羿趴在他身上只感觉到轻微的颠簸。
他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仇人呢?顾羿想,这样贸然出现在顾家,一定跟灭门案有关。可如果真是自己的仇人,干嘛要对自己这么好?
顾羿很迷茫,可他知道一件事,他知道自己除了依靠王升儒别无选择。
“你要收我为徒吗?”顾羿轻声问。他已经知道王升儒的身份,也知道他要带自己去正玄山,听说每年开春正玄山要招门徒。
王升儒道:“看你,如果你不想,我不会勉强。”他一直信奉道随自然,如果顾羿不想他决不勉强。
顾羿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就是天下第一?”
王升儒笑了,“我是天下第一。”
江湖十甲子,谁赢了当第一,小时候顾骁总是教导他,说以后江湖十甲子要有顾羿的姓名。顾羿问:“你杀了很多人吗?”能当天下第一,应该杀了很多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王生儒声音变得低沉,“对,我杀了很多人。”
亲自动手的,下令杀害的,直接的,间接的,他杀过的人数不胜数。
他算好人还是算恶人?王生儒时常看不清。
顾羿不知道王升儒在想什么,问:“那我能当天下第一吗?”他在衡量利弊,如果自己拜王升儒为师,他就能当天下第一,那他愿意一试。
王升儒听到这句话笑了一声,道:“那你得杀了我。”
谁杀了谁,谁坐谁的位置,魔道如此,正道也是如此。
顾羿皱了皱眉,他没想着要杀了这个老头。
顾羿趴在他肩膀上,久久没有说话,王升儒以为顾羿睡着了,突然,顾羿轻声说:“师父。”
他说话轻轻的,好像是在呢喃。
王升儒脚步一停没听明白,他耳力极佳,现在却没听明白这件事,顾羿竟然叫他师父。
顾羿很别扭,要不是情非得已,他这辈子都不想拜他人为师,顾羿立即道:“我拜你为师是为了报仇。”顾羿要牢牢记住这一点,他余生为了复仇而活,所有选择不过是为了复仇。
王升儒笑了,这小东西自己心里有一把算盘,利弊得失自己算得清清楚楚,他简直像是在哄着顾羿,道:“好,你拜我为师,是为了报仇。”
顾羿不知道王升儒为什么要重复自己的话,他做好了打算,要去天下第一道山,去登文渊阁,他要当天下第一,然后给顾家灭门报仇。
顾羿想了想,又道:“放心吧,我会孝敬你。”
“嗯?”王升儒应了一声。
顾羿抬高嗓门,脆生生说:“江湖规矩,我不能白跟你学武。”
他懂规矩,不能不明不白跟着王升儒走,想要什么就得换,他心中有杆秤,顾家人不欠人东西。现在没有就赊着,等什么时候能还就加倍奉还。
孝敬他?王升儒一辈子收了四个徒弟,算上顾羿是第五个,唯有顾羿说想要孝敬他。
可他是顾羿的仇人。
顾羿感觉王升儒托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让他这么触动,只看见王升儒吐出一口浊气,“我还有个徒弟。”
顾羿嗯了一声,王升儒道:“以后你们可以互相扶持,相伴一生。”
顾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王升儒要他们互相扶持再正常不过,没有哪个师父想看徒弟互相残杀。
王升儒想起了徐云骞,道:“他跟我不一样。”
徐云骞跟他不一样,他是那个能改变正玄山气运的人,不像王升儒中庸无能,徐云骞能够终止极乐十三陵。
顾羿听不懂他说话,可王升儒好像是想让顾羿记得他素未谋面的师兄,道:“他叫徐云骞,他会对你好的。”
顾羿打了哈欠,他才不信谁会对自己好。
可王升儒很偏执,一遍一遍地说:“他会保你。”
徐云骞是王升儒留给顾羿最后一道保命符,整个正玄山他只信徐云骞,这个人跟迂腐的长老不一样,跟按部就班的道士也全然不同。
他如果知道真相一定会选择保顾羿。
王升儒说着一停,一字一顿说:“师父也会保你。”
顾羿以后要走的路是一条绝路,王升儒必须给他留几颗活棋,让他不至于无路可走最后堕入深渊。
王升儒说完这句话许久没听到回复,这才发觉顾羿已经睡着了,他早就趴在王升儒肩上,脑袋垂下来,大概是发烧,好像身体有些烫。
顾羿什么都没听到。
·
“顾羿。”
“顾羿?”徐云骞在叫他。
“嗯?”顾羿应了一声,他额头上都是汗,不知道是做梦梦到什么,梦中一直在呢喃。
徐云骞伸手去摸他额头,倒是不怎么烫,徐云骞皱了皱眉,问:“你做梦了?”
顾羿缓过神,看到眼前的徐云骞,对方估计是被他惊醒的,顾羿脑子转不过来。徐云骞怕他是旧疾复发,挑开他的衣襟,去看他胸口的伤疤,伤口早就已经长实了。
顾羿被一把从梦中拽醒,徐云骞弄得他有些痒,顾羿闷声笑道:“你干嘛?非礼啊?”
徐云骞没理他,顾羿又道:“道长,你这青天白日的不太好吧?”
顾羿仰躺着,发丝凌乱,衣衫被人扯开,额头上都是细汗。徐云骞不为所动,反手扣住顾羿的脉门,仔仔细细给他把脉,这么多年,徐云骞被养成了半个大夫,他们一年去看一次蓝臻,其余都是徐云骞在照看顾羿的身体。
他身体渐好,若是没什么大事能活到长命百岁,这是蓝臻的原话。
可徐云骞不太放心他,总觉得这小祖宗能折腾出什么天大的花样来。
顾羿一翻身,贴着他手心,抬起眼看他,“徐大夫,你摸出什么门道了吗?”
徐云骞因为徐大夫这三个一挑眉,真是什么都乱叫,顾羿又问:“我有喜了?”
徐云骞笑了,口无遮拦,什么称呼都乱叫,现在什么鬼话也乱说,“你正经点,我娘明晚到。”
顾羿闻言一撒手,正襟危坐起来。
现在局势不太好,永乐帝退位新帝登基,边疆战乱才刚刚平息。如今百废待兴,从山海关往南走,饿殍遍地,南州在闹饥荒,徐州在发大水,刚打完仗,还未休养生息,全乱了套。
徐莽刚从前线退下来,开云寨接济灾民,徐莽忙得团团转。顾羿原本是想去给徐云骞提亲,以徐家的家风来看不愿意大操大办。顾羿对这事儿本来就没什么兴趣,但也要考虑徐家的门面。顾羿看他周转不便,明明提着聘礼去的,话到嘴边,颇为大方地花了徐云骞的十里红妆。
顾羿还记得徐莽当时什么反应,他给顾羿恭恭敬敬一拜,说替百姓谢谢顾羿,又说顾羿不愧是顾骁的儿子,颇有些顾家的家风。
顾羿当时愣了愣,想到小时候会跟顾骁出去接济灾民。
徐莽也想起自己的故友,难得有些动容,后来他亲自去给顾骁的坟前上酒,他在顾家墓园里住了一夜,说了什么顾羿不清楚,只不过第二日出来后对顾羿的态度好转。
徐莽亲口许诺,顾羿的事以后就是徐家的事,当年徐家和顾家断交,今日竟然重新交好。
徐云骞说,自己从未见过徐莽那种表情。
他说这话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徐家两父子一直暗暗较着劲儿,徐云骞第一次看他爹给人低头。
顾羿莫名其妙,他没什么善心,自己花钱买了老丈人一个首肯,也算是值得。
顾羿道:“你十里红妆可没了啊。”
徐云骞笑了,顾羿怎么老记得一些奇怪的事儿,国难当头,他还能惦记着顾羿那点金银?
顾羿又道:“不娶了啊。”
徐云骞当时也就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放在心上,俩人心照不宣也没再提什么嫁娶的事儿。
江沅常常来顾家,几乎把顾家当做第二个家,江沅办事儿细致,顾家修葺翻新都是她来操持。不愧是当年的武林第一美人,人长得好看,弄的东西也好看。
修葺好的顾家白墙灰瓦,风格古朴,她没做什么大动静,却把每一处角落都修缮妥当,跟顾羿小时候的顾家没什么分别。
江沅这次来,是给顾羿带点吃的,她路过海州,买了当地的鱼干。
徐云骞看了江沅的信,她每次写信都这样,告诉顾羿说自己这次又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让他有些盼头和期许。
徐云骞笑道:“我娘把你当小猫一样。”江沅记住了顾羿爱吃鱼,以后去哪儿都记得这事儿,这次带了点小鱼干回来。
顾羿随口应和,每次要见徐莽都有些愁。
徐云骞家里没那么在意礼教,非要让徐云骞娶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儿,或者再生个大胖小子。徐莽对徐云骞的态度是,别烦他,你爱干什么干什么。江沅倒是对顾羿很满意,这么多年尤其上心,几乎把顾羿当做自己小儿子来看。
他俩不在意,顾羿多少有些在意。
每回见面恨不得立地成佛,把自己捯饬出个人样。
顾羿起来给自己挑衣服,黑的太暗,白的太白,红的太艳,看来看去没看出点门道,徐云骞问:“你这么怕我爹?”
顾羿道:“谁怕他啊?”他说着没什么底气,那是徐云骞的爹,见几次都不自在。
最后顾羿选了徐云骞的一件白衣,他衣服上没什么繁复的花纹,也没有什么金线,干干净净显得庄重。
顾羿穿戴整齐,这一身衣服本来就复杂,穿的严严实实,腰封仔仔细细扣好,袖口领子无一不齐整。
顾羿收拾妥当,想要出门,突然手腕一紧,徐云骞一手拉着他,贴着他耳边问:“你这样,合适吗?”
顾羿低头一看,是穿戴得整整齐齐,但他穿的是徐云骞的衣服,估计在徐莽看来不仅不庄重,还显得有些不正经。
徐云骞左右看了看,也没时间另外再换,给他挑了一件黑色宽袍,这衣服很衬顾羿的气质,袖口绣着一条雪狼,衬得他沉稳自如,有些一家之主的意思。
顾羿张开手臂,任凭徐云骞给他整理,徐云骞跟他挨得很近,顾羿一低头就能看见他的睫毛,如同蝶翼轻轻颤动。
顾羿原本焦躁不安,看到他突然没那么急,一颗心仿佛被人抚平。
徐云骞边给他整理边问:“你梦到什么了?”他刚才一直想问,没机会问。
顾羿想了想,道:“梦到师父了。”
徐云骞正给他整理腰带,动作一停,声音倒是四平八稳的,“梦到什么了?”他有时候摸不准顾羿对王升儒到底什么想法。
顾羿也没徐云骞聊过这个,都是老夫老妻,应该也没什么秘闻,道:“梦到他背着我回山。”
梦里王升儒背着顾羿回山,王升儒已经老了,他的背有些佝偻,身材消瘦,可顾羿趴在上面只感觉到安全。
顾羿不太确定,道:“他说你会保我。”
“他说让我们互相扶持。”顾羿又道。
徐云骞哑然失笑,总有俗人喜欢找道家人来算命,乾坤八卦盘,算一人生死,算一人命数几何。顾羿和徐云骞的事,王升儒算得八九不离十。说是互相扶持,如今真的在互相扶持相伴一生。
徐云骞想到王升儒把顾羿带给他时说的一句,你看,为师给你带来什么好东西?
明明可以一起上山,王升儒偏偏让徐云骞带顾羿上山。
他好像被人算计了。
如果这是王升儒的精心布局,那只能说他棋艺高超,徐云骞全然没有被算计的恼怒,王升儒把顾羿送给他,他被算计也心甘情愿。
徐云骞突然道:“你叫我一声。”
顾羿莫名其妙,还是老老实实叫道:“云骞。”顾羿很少这么称呼他,一般都是叫他师兄,也只会在床上叫他一声云骞。
当时顾羿和徐云骞初次见面,王升儒跟他说,云骞,叫师弟。那时候徐云骞一直没叫,反而是顾羿干脆利落地叫他一声师兄。顾羿昨晚做了梦,今天徐云骞想补给他。
徐云骞想到这儿,勾着顾羿的腰带,把他带进怀里,他们俩挨得近,几乎面贴面,顾羿能看见徐云骞精致的眉眼,他原本没什么表情,此时直勾勾看着顾羿,突然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来,他轻声唤道:“师弟。”
顾羿一愣,然后笑着应他:“哎。”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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