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正德皇帝西巡时的镇国大将军府内,皇帝大宴宾客,一时宣府城中人声鼎沸,车如流水,马如游龙。镇国府被临时装点一番,流光溢彩,仿佛天上人间。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烛火相映,真真是琉璃世界灯如昼,珠宝乾坤花满园。
以安平伯刘祖为首,上到巡抚、按察、总兵、县官、指挥、游击、下到佐近十里八乡的富贵人家皆来作陪,不少人家惴惴不安。
当初江彬领兵西征哈密、驻跸宣府时,曾保举了不少本地人家后辈升官发财。后来王琼倒台,这些人都被朝廷清理了,连带好几户人家家破人亡,比如安平刘伯爷的原配娘家韩家。
韩家人当初给江彬献了五百两白银“捐银助饷”,江彬便保举他家两个后辈在九边一带的郡县做推官。后来王琼倒台,朝廷清算时,韩家为了避祸,又来求刘家帮忙,把自己家之前从刘家薅来的田全都退了回去。刘祖也推脱不了,只得动用人脉,把那两个韩家子侄从府衙大牢里救了下来。
今日能来见驾的,都是当日运气好、没有落下纸头文字的人家,比如刘家、孙家等。孙员外也战战兢兢,满眼小心,唯恐小皇帝提及自己小儿子孙世芳的名号,也暗恨自己儿子当初怎么不长眼,结交了一个灾星当朋友,便打定主意,一旦事不可为,就丢车保帅。
刘祖咬着牙,首先战战兢兢上来给小皇帝敬酒。跪在御座下,安平伯刘祖叩首道:
“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潜龙之瑞?今仙人下凡,明昭恩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大明列祖列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刘氏一族也。且皇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臣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
小皇帝身旁的太监宋兴唱道:“安平伯有大功劳于朕,只要一心一意,必定富贵长保。”
“臣谨记。”
朱载酆起身笑道:“刘伯爷不必多礼,平身吧。古人常云,人情重怀土,飞鸟思故乡。又说宁要家乡一培土,莫恋他乡万两金。朕本无意于荣华富贵,实乃迫于天下之重、亿万拥趸,不得不承此皇位。江山社稷系于一人,肩头重担岂止万钧?”
现场众人立刻全都跪下,齐声唱道:“皇上齐天洪福,勤政爱民,乃旷古明君,臣等不胜感佩涕泣。”
小皇帝继续发言道:“朕自继位以来,夙兴夜寐,未尝有一日敢倦怠也。然而,朕年纪尚幼,材质只及中人。先帝走得突然,人心不稳,主少国疑。国家诸事纷杂,难免有所遗缺,致使奸人屡屡作祟,海内不宁,此皆朕之过失也。”
刘祖立刻发言:“皇上冲龄继位,偶有缺漏,乃辅政大臣之失,与皇上何干?皇上完人伦以孝,待下以礼,牧民以仁,事天以敬,事地以诚。三年以来,海内平顺,天下丰稔,万民称颂。虽偶有奸诈之徒,痴心妄想,岂能成事?当今天下,圣君临朝,苍生泽被,大明江山千秋万载,祖宗基业固若金汤,此皆陛下之德也。”
众人一齐唱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绍治皇帝笑着对众人发话道:“今日乃是酒宴,不是朝会,各位不必拘礼,随性意即可。朕生于宣镇,与尔等乃是同乡,今日你我同享太平,明日又岂知不能同享富贵荣华?”
众人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宴会在一片歌功颂德的欢快氛围中开始了。
此时此刻,小皇帝突然回忆了一下自己在刘家村经历的种种,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突然布满周身,仿佛自己这位穿越者,生来便是皇帝,而那个吃苦受累的放牛娃不过是他人的过往。
也不知道是不是恶作剧心理,朱载酆突然特别想再见一见之前在民间遇见的那些高不可攀的贵人们。
“孙员外。”小皇帝首先传唤孙员外。孙员外只得上前觐见。
朱载酆笑道:“你家小儿世芳为何不见啊?”
孙员外立刻跪地,浑身发抖,回道:“犬子一介商贾,岂能污了皇上的眼。”
听到这话,朱载酆已然明白孙家发生了什么。自己的出现,的确改变了很多人的人生走向,只觉得惋惜,便劝道:“好好的读书苗子,为何弃儒从商呢?”
“小儿资质平平,哪里是读书的料子。早早从商,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朱载酆皱着眉头,沉吟片刻,便道:“孙世芳何在?今日可带来了?”
孙员外自然是把儿子带来了,只是皇家宴会,各个厅堂、院内、院外皆有规制,一介商贾只能在外院,陪皇帝身边的禁军士卒们吃一道便饭而已。
下人很快就将孙世芳领了过来。小皇帝抬头一看,却见来人脸盘子变化不大,只是长高了不少,已不复当初读书时的打扮。
“草民孙世芳拜见皇上。”孙世芳跪下叩首。
朱载酆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
“草民已年满十三。”孙世芳伏地达道。
“还想读书吗?”
孙世芳犹疑了片刻,回道:“草民资质愚钝,不是读书的料子,不想读书了。”
朱载酆沉着脸。不肖回忆,脑海中当日刘既与孙世芳两人昼夜谈论学问的场景便历历在目。按照他的资质,本该有个不错的前程,可叹时移世易,大势当头,全家上下也容不得他一个背运之人再图翻身。
“传旨,孙世芳赐监生,入国子监读书。”
……
话说京师之中,皇帝的御驾刚刚离京,就有人找上了赵廷瑞。赵廷瑞如今罢官在家,依旧每日去给王琼府上送吃食,自家却已经揭不开锅了。幸得有不少人敬重赵廷瑞的人品,慷慨解囊相助,才让他的义举得以继续。M.ENSOteMPLe.cOm
这一日,赵廷瑞如往常一样,正要去给王琼府中送东西,却有三人登门拜访。来人不是别人,正式季本一行。
季本自报了家门之后,对赵廷瑞拱手行礼道:“探花郎舍身取义,真乃豪杰之士,有古人任侠之气,季某佩服。”
赵廷瑞尚摸不着头脑,问道:“不知季兄今日前来所谓何事?”
季本便将王琼出继自己两个孙子给王守仁的事,前前后后讲与赵廷瑞听。赵廷瑞听罢,大惊道:“此事当真?”
季本笑道:“还请探花郎代为引荐,季某今日便要从王府中接出小王公子。”
“这……石阁老答应吗?”
“石阁老已然首肯。”季本笑道:“不会再有人为难王家后辈了。”
赵廷瑞不由大喜,便领着三人一道前去王琼府邸。来到府门前,却见看守的人已经撤下了,心中大定,便推门而入。进入王府之后,但见亭台楼阁犹在,满地的落叶却无人打扫,蛛网乱结,箱柜翻倒,府中下人走的走,逃的逃,已经四散飘离。诺大的相府人去楼空,仿佛鬼蜮。
王佳独自一个人,依旧是锦衣华服,坐在天井中沉思冥想。在府内被关了半年,经历种种变故,他早已看透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对前途不再抱有希望。身旁只有一个贴身丫鬟名桂儿者还在身旁侍奉,整个相府也只剩下他们两人而已。每日对着庭中的残花败柳,看着空荡荡的亭台楼阁,王佳倒是激发出了无限的创作灵感,
“世侄!”赵廷瑞一眼看见了井中的王佳,大声告知他道:“你已经无事了!”
赵廷瑞和季本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具告知王佳,王佳喜极而泣,便要向几位恩人跪拜,赵廷瑞赶紧拦住,又告诉了他王家其他人的近况:
“太太、奶奶们都殁了。恩师和几位世兄关在诏狱之中,实在没有办法。你大哥王栋关在顺天府大牢里,咱们已经疏通了关节,今日便可将他救出来。”
……
宣府镇国府中的宴会上,小皇帝见了很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通通都成了皇帝当年的老熟人,或曾经路过刘家庄,见到过一个放牛娃骑在牛背上,身后一团紫气,头顶一片祥云如何如何。
还有人唱起了《大风歌》,将宴会气氛推向高潮。
人道是牡丹开后桂花开,花柳繁华为一人。金门玉户神仙府,盛宴难逢帝王家。朱载酆放眼望去,只见满堂上下,所有人的脸上都堆满笑,他自己的脸上也挂着笑,却已然认不出谁是谁了。在那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盛世明君”是什么感觉。
俗话说,千里搭长蓬,没有不散的宴席。傍晚时分,宴会终于结束,朱载酆的脸上却是再也笑不动了,心中空落落的,忽的生出一段悲来。
此时此刻,他只想再见一个人,让自己的心中清明片刻,便唤来安平伯刘祖,说自己要去刘家庄走一趟,见一面蔡婆婆。
随军的翰林院编修、左春芳左喻德戴钦立刻劝谏道:“皇上!大军明日一早便要开拔,此时岂能擅离?”
朱载酆不管不顾,任性道:“陈九畴挂帅出征,大军听他调遣即可。朕明早归营,绝不误事!”
当晚,朱载酆临时起意,领着一队人,乘马车带晚驶往刘家庄。抵达刘家庄后已是巳时,天色早已大黑了。朱载酆走下马车,站在刘府门口,见刘府除门庭重新修过以外,院落格局还似之前一般没有大动。
刘府下人早得了人快马传讯,列于门口跪迎御驾。朱载酆只道:“蔡婆婆在哪儿?”
上前回话的是刘家的伯爵夫人,原二夫人。伯爵夫人战战兢兢道:“回皇上话,蔡……蔡婆婆在厢房中休息呢。”
朱载酆随刘府下人一路来到蔡婆子如今住的厢房门口,却见窗户中透出烛光来。朱载酆挥手斥退了下人,独自站在门口,心中却忐忑起来,这便是古人所说的“近乡情怯”。
一推开门,果见蔡婆子坐在炕上,正在烛光下做针线,一阵熟悉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小皇帝不由哭了起来,带着哭腔大声道:“婆婆!”
蔡婆子闻声放下手中的针线,抬头来仔细瞧。初一下没认出来,但见来人是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锦衣华服,心中早已猜到几分,便招招手,朱载酆赶紧撅着屁股跑过去。走近后再看,见果然是狗蛋,不由心中大喜。
蔡婆子一把拉过小皇帝的手,拉到身边炕上坐下来,在烛光下细细瞧一瞧,笑道:“长高了不少。只是没养好,气色还不比小时候呢。”
却见小孩儿不说话,只是偎在蔡婆子身上哭,越哭越起劲。
蔡婆子咳嗽两声,调笑道:“来劲了,来劲了。”
朱载酆便哭得更来劲,无所顾忌,直接放声大哭起来。
一直哭了半刻,朱载酆方才哭累了,这才擦一把大花脸,啜泣着与蔡婆子搭话。烛灯下,小皇帝这才发现,蔡婆子老了不止一星半点。
“婆婆,你在刘家过得可好?要是不如意,俺就把你接去京师享福去。”
蔡婆子摆摆手道:“休提这话。老婆子是个没福气的人,从前干活时,身体反倒硬朗。自从你被接走之后,刘家人就像祖宗一样把俺供着养了起来,这也不用干,那也不用做,一歇下来,反倒歇出了一身的病。”
朱载酆低头一瞥,却见蔡婆子盘腿坐在炕上,却像是腿上有伤,大惊道:“婆婆,你的腿!”随后立刻反应过来,便恨恨道:“是不是刘家人……”
蔡婆子赶紧捂住小皇帝的嘴巴,解释道:“不干刘家人的事。是老婆子自己一不小心摔的,人老了,都会有个三长两短。如今腿脚不便,就是再想出去动一动,也动不了了。刘家给俺配了两个丫头伺候,俺也用不习惯,这才没让她们见天跟着。”
“真的?”
朱载酆的眼泪又像不要钱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蔡婆子给他擦了一把脸,笑道:“知道你如今出息了,不愁吃,不愁穿,过的是神仙日子。老婆子俺也是见过市面的,知道大户人家外头看着热闹,里头的日子却不全都好过,更何况是皇宫里。你又没爹没妈,没人罩着,我如今就唯恐你得罪了什么人,或是被什么人给暗害了去。都说人心隔肚皮,凡是得罪了人,总会被人记恨。宁可自己吃点小亏,能不得罪人,就别得罪人,啊?”
朱载酆点点头道:“俺记住了。”
次日清早,已到了分别的时刻。大军开拔在即,皇帝也不能误事,便纵有千般不舍,也只能挥手作别。
小皇帝抬头道:“婆婆,你等着我。打完这一仗,我就来接你去京师享福。”
蔡婆子笑着咳嗽两声,摆摆手道:“快忙你的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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