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景藩沉默,赵斐不安地问道:“四、四叔……我做错了吗?你……生气了吗?”
瑞王看着皇太孙有点畏缩的神态,忙道:“不,没有、四叔怎会生斐儿的气。”
“真的吗?”赵斐先看了看不远处的李氏,才怯生生地说道:“四叔,斐儿是不是很没用?”
说这句的时候,小孩儿的眼中已经有泪在打转。
自打赵徵没了后,李氏便把赵斐看成了唯一的指望,不仅是她,连皇后也如此。
围绕赵斐身边的那些人,要么对他无尽的谄媚奉承,要么对他越发严苛的教导要求,他只想跟着瑞王,偏偏不管是皇后还是李氏,都把瑞王当作“敌人”似的防范,竟不许赵斐多跟瑞王相处。
这让小孩儿心中无比苦闷。
他不想让李氏失望,所以让自个儿尽量努力些,就算不喜欢,也装作认真在意的模样,只是心中的忧烦难过,只他自己知道。
如今见自己最敬爱的瑞王好像也被吓了一跳,赵斐的心都凉了,生恐自己也让赵景藩失了望,真成了个无一是处的孩子。
“别胡说!”瑞王握住赵斐的肩头:“斐儿……”八零小说网
话到嘴边,赵景藩却不知自己该怎么开口。
此刻的瑞王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大错。
虽然他觉着辅佐赵斐成为太子、然后继承皇位,才是他该做的,也只有这样做才会对得起死去的赵徵……
但是他竟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那就是赵斐的心意。
瑞王从没有考虑过赵斐愿不愿意成为太子,因为在他看来,这是天经地义之事,而且在他觉着,这样,才是对赵斐最好的选择。
虽然他跟皇后以及太子妃在某些事情上的做法不同,但这种想法,三个人却是“不谋而合”的。
他们都没在意、也没询问过赵斐,只是自以为是的觉着是为了他好。
定了定神,赵景藩看着孩子的双眼,郑重地说道:“斐儿,不管你做什么,不管你想怎么样……四叔都会陪着你,在四叔心中,你永远都是我最疼爱的斐儿,四叔也永远都会以你为傲,听明白了吗?”
听了这两句话,皇太孙眼中的泪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扑簌簌地滑落,赵斐张手扑倒了瑞王怀中,用力地将他抱紧,呜咽着叫道:“四叔!”
远处李氏看着这一幕,微怔之下,也默默地低下头,悄然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等送着李氏带了赵斐离开,瑞王思忖片刻,转身进宫。
到了皇帝寝殿,李太监笑容可掬的:“王爷总算是回来了,皇上等了好久呢。”
瑞王点点头:“父皇身子一向可好?”
李公公哈腰道:“还过得去。王爷快请。”
他今儿竟分外的殷勤,瑞王自然看得出来,但这种殷勤,只让瑞王心里隐隐地有点不安。
毕竟对于李太监而言,身为皇帝面前的头号红人,他不必对任何人刻意逢迎,如今这种反常,必定是有缘故的。
而那缘故,是瑞王不敢深思的。
进了寝殿,却见如妃正在皇帝身旁伺候着,自打皇后被申饬后,如妃娘娘的地位越发的如日中天,最近已然代替皇后统理后宫之事了。
但她竟并未因得势而猖狂,反仍是如先前一样温宁谨慎,公道明理,比皇后先前掌事还见高明,因此后宫众人心中也甚是服她。
如妃正服侍皇帝吃了药,又扶他起身,见瑞王进殿,便退到了旁边。
皇帝抬眸看向地上的儿子,一时没有言语,默默地瞅了半刻钟才道:“总算是舍得回来了?还以为……你是乐不思蜀了呢。”
瑞王跪在地上,闻言道:“父皇恕罪。”
其实瑞王在外头的那些行事,襄州案子的处置,以及樊江上水贼们的剿除等,皇帝自然有眼线,也都是知道的。
只是故意口头上依旧要为难他一些罢了。
毕竟瑞王可不是无缘无故跑去襄州的……而虽然也有那些正经事绊着他的脚,但能将他羁绊住的,却并不是别的,而是一个人。
皇帝非常清楚。
如今见瑞王并不解释,皇帝缓缓地吁了口气,道:“你方才……见过斐儿了?”
赵景藩道:“是,才太子妃带了他去了。”
“什么太子妃,如今早不是太子妃了,”皇帝语气淡漠地说:“所以朕才叫她出宫外去住了。本想留斐儿在宫内,朕教养他,只是那孩子……”
说到这里,皇帝顿了顿,才继续说道:“那孩子也不像是安心留住的。”
瑞王听这话不太对头,便道:“父皇容禀,斐儿毕竟年纪还小,假以时日,必定……”
“你不必说了,”皇帝微微冷笑,道:“朕还没年老昏花到这种地步,还能看得清人。”
瑞王见皇帝不由分说地截断了自己的话,心突突跳了起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才说道:“你是跟着那个……郝无奇一块儿回来的?”
赵景藩的心蓦地一紧,竟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才道:“是。”
皇帝道:“哦,看样子,是难舍难分,定了终身了?”
这话若是换了别的人,只怕不敢回答。
瑞王想了片刻,却语气笃定地答道:“父皇息怒,先前因为太子哥哥的事情,又加上父皇委以重任,所以儿臣一向不敢提自己的私事,但是在儿臣心中,早就认定了平平,这辈子也确实非她不娶。”
皇帝闭上双眼,从嘴里缓缓地吐了口气:“好啊,你。”
瑞王不知旋即而来的到底是雷霆之怒,还是……阴晴莫测,便只低头悬心地静等。
片刻,才听皇帝说道:“最近,倒也有不少人跟朕进言,说是,你不错。”
瑞王一挣,慢慢地抬头,有些疑惑地看向皇帝。
皇帝对上他的眸子:“朕,有一句话想问你。你可想好了再回答。”
瑞王有些忐忑:“父皇、有什么话想问儿臣?”
皇帝苍老的声音在殿内缓缓地响起,却重若千钧的。
——“倘若,朕只是说倘若……在东宫之位,跟郝无奇之间,只能选一样的话,你……会选什么?”
这话一出,在皇帝身侧一左一右,李太监跟如妃娘娘的脸色也是各异。
其实皇帝之前没有对心腹乃至容妃说起这个,但是不管是李公公还是如妃,都是最了解皇帝的人,就算皇帝不说,从他的一举一动,各种反应之中,他们也能窥知一二。
故而方才李太监在迎接瑞王进来的时候,才会格外的示好。
因为李太监看得出来,这个太子的位子,瑞王殿下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甚至……恰好相反。
如今果然来了!
这会儿李公公竟也紧张起来,甚至比瑞王还要紧张。
皇帝的问题对李太监而言简直不是什么选择,而是早有了预先的答案。
甚至对天底下绝大多数的男人而言,那答案都是唯一的。
在这一刻他几乎想要替瑞王回答!
但偏偏不能。
而在李太监对面的如妃,她的反应,却恰好跟李公公不同。
在先前跟瑞王的几次接触中,虽然两个人没有过多的言语跟接触,但奇怪的是,如妃好像很懂瑞王的心意。
此时她的心里有些寒凉之意,这却是因为她早知道了瑞王的答案。
跟李公公心里那个迫切的答案完全不一样的。
如妃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但她又清楚,她绝对不会弄错。
因为对于瑞王而言,这天底下……恐怕没什么能够比得上……
他心爱之人。
一想到这个,如妃的心里就凉浸浸的,这是一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奇异的感觉。
这天底下终究会有一人入他的眼,占据了他的心。
真是……羡慕,嫉妒,令人欣慰又加倍的难过。
就在众人心怀各异的时候,瑞王总算回答了。
“父皇如此说,儿臣着实惶恐,”他低着头,甚是诚恳地说道:“儿臣从无觊觎之心,不管是先前的太子哥哥还是如今的斐儿,儿臣从来也只想尽职尽责,何况,人贵有自知之明,儿臣自忖并没有那个身登九五的才干跟福分,只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之事、不求出错而已。求父皇再行三思。”
皇帝轻轻地叹了口气:“你说了这么多,就是说,这整个江山社稷于你而言,都比不上那个人啰?”
瑞王喉头微动,道:“父皇明鉴,儿臣、儿臣自觉此生能够遇到那么一个人,已经夫复何求,至于别的,着实不敢奢望,这是儿臣真心的话。”
李太监已然怔住了,恨不得冲上去摇醒了瑞王。
如妃却默默地垂了眼皮。
且不说宫中如何,至于无奇,先前回家后,见过了父母跟兄弟,以及家中的秀秀,玉儿姑妈等,自然又有一番久别重逢的喜悦。
在瑞王先前出京的这段日子,京城依旧太平,大概是因为先前皇帝雷厉风行地处置了那些皇亲国戚,故而人人自省,竟无趁乱生事的行径。
自打回京之后,林森跟蔡采石来探望过无奇两次,林森更鬼鬼祟祟地跟无奇商议,原来他跟家里说了同秀秀的事情,如今家中催着他尽快成亲,当然他自己也巴不得,只是不知该如何跟阮夫人开口,而开口后情形如何,故而先来问无奇的主意。
无奇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家里的事情没有能瞒得过娘的,她若不愿意,早挑明制止了,如今既然不言语,想来此事无碍,你只管叫人上门提亲,三媒六聘正正经经的就成。”
蔡采石在旁听他们商议这件事,却不参与。
无奇见他竟不来揶揄嘲笑林森,便道:“石头你怎么了?难不成看木头要娶媳妇了,你觉着自己没着落,就羡慕妒忌了?”
蔡采石笑道:“哪里的话,我只是想起了我哥哥的亲事。”
林森闻言道:“对啊,我却想不到,蔡大哥竟真的能当驸马!听说公主是个品貌皆上之人,也是你们蔡家的福气。”
蔡采石犹豫着看了无奇一眼,低低道:“你懂什么。”
林森道:“怎么了?”
蔡采石张了张口,终于低低道:“这话我也只对你们两个说,你们听听就算了。木头你以为我哥哥很愿意当这个驸马吗?他自己本也不差,靠自己的能耐,将来恐怕不在父亲之下,但如今当了驸马,以后不管如何,人家都要说他是仗着皇亲的缘故了。有什么好的。”
林森眨了眨眼:“说的也是。哎呀,看样子人太能干了也不好,倘若是我去当驸马,就没有这种担心了,我还是挺适合吃软饭的。”
蔡采石啼笑皆非:“闭上你的狗嘴吧。”
无奇却迟疑地问:“既然这样,怎么蔡大哥……就这么答应要做驸马了呢?”
蔡采石其实也不懂,便道:“谁知道呢,我也想不通。当初说成安公主要下嫁的时候,哥哥的态度甚是明确,他绝不会当什么驸马……谁知后来突然间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问他是怎么想开了,他也不说。”
无奇因知道蔡流风原先心仪于自己,此刻不禁忐忑,生怕蔡流风是因为感情上受挫了,故而才性情大变。
她心里有个打算,想要见一见蔡流风,可又怕自己多事唐突,故而两难。
年关逼近,京城内百姓正忙着预备过年之物,互相派人送年礼等等。
偏在这时候,北地又传急信,说是战事失利,秦王伤重。
春日告诉无奇此事后,又说瑞王放心不下,可能也要去北地的消息。
无奇听了后大为意外,但心知瑞王若去也是情理之中。
毕竟瑞王最重手足情谊,一个太子已经殁了,如今只剩下个秦王……偏偏之前因为争储君之位,瑞王还曾经跟秦王剑拔弩张过,倘若秦王出事,赵景藩不知又将如何。
无奇思来想去,便去见阮夫人。
阮夫人看她带着一脸谄媚忐忑的笑意进门,心就跳了一下,盯着无奇道:“说罢,你又想干什么?”
原来毕竟是知女莫若母,阮夫人一看无奇的神色,就知道她必然又有难以开口的事情要求自己。
无奇张了张嘴,又先凑到阮夫人身旁,轻轻摇晃她的手臂:“娘……”
阮夫人把手抽了回来,冷道:“快说,我禁不起你这揉搓。”
无奇便道:“王爷可能要去北边……”
阮夫人瞪着无奇,不等她说完便皱眉道:“难道你也想跟着去?你想也别想!”
无奇还没开口呢,夫人竟如此的未卜先知,一时苦笑:“娘……您会读人的心不成?我这还没说呢。”
阮夫人呵斥道:“你是我生的,难道我不知你心里的鬼主意?这才回来几天?就又忙着出去……出去也罢了,还是跟着他……要是给人知道了,成何体统。”
无奇挠挠脸,陪着笑说道:“反正我已经很没体统了。”
“你!我看你是疯了!”阮夫人怒瞪着无奇:“总之不许去,北边战事正吃紧,听说那边的百姓们正忙着后撤呢,这个节骨眼上你还要跑了去!别说是我,就算你爹也不会允许。”
“娘,您瞧瞧……”无奇无奈地叹气:“我只是要说,我想去瑞王府一趟罢了,这总可以吧?”
阮夫人盯了她片刻,终于开恩道:“这倒罢了,既然要去就快去,只是早些回来,不许耽搁。”
无奇其实还没想到要去什么北边,可阮夫人担忧心切,竟替她“预先”想到,这竟提醒了无奇。
她从夫人房中出来,稍微收拾,便坐车出门去瑞王府。
恰巧今日天又飞雪,路上行人并不多。
车行半道,无奇想到差不多到了观荷雅舍了,心头一动,便撩起帘子往外看。
不料这一看,竟像是心有灵犀般,偏偏看到在观荷雅舍的门外街上,有个人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此刻天际飘雪,路上行人各自脚步匆匆,他却偏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任由雪花打落在他的头上身上。
那温润如玉的脸上依然有些冰玉之色了,淡青色的袍子肩头跟乌纱的冠上已经多了一层白茫茫的雪。
此人正是蔡流风。
无奇看到这一幕,心头一紧:“蔡大哥……”急忙叫人停车!
春日才愣住,无奇已经顺手拿了把伞,忙不迭下了车。
她且走且要把伞撑开,一边看着对面的蔡流风,冷不防脚下一滑,差点跌倒。
等到慌里慌张地站稳了脚步抬头看时,却见蔡流风正也望着她,他原本清明的眼睛竟有些雪雾蒙蒙的。
四目相对,无奇略有点尴尬,只好假作无事地讪讪道:“蔡大哥。”
她把伞撑开走了上前:“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呢?不要只管在这雪里,小心受寒。”
无奇身材娇小,几乎伸直了手臂才能把伞擎高,蔡流风看了会儿,终于还是将伞接了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无奇道:“我要去……”
刚要说想去“瑞王府”,又觉着这回答对蔡流风而言不太妙,于是改口道:“有一件小事。蔡大哥呢?”
蔡流风道:“我今日、恰好无事。”答了这句,他抬眸看向无奇身后马车旁边的春日,突然意识到什么:“你是要去瑞王府?”
无奇不晓得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自己脸上有写吗?却只好硬着头皮答应:“是、是啊。”
蔡流风道:“想必你是听闻瑞王殿下要北巡,所以不放心才去看看他的吧。”
无奇咽了口唾沫,这蔡流风简直比自己的母亲还要未卜先知嘛!
事到如今只得承认:“呃,蔡大哥也听说了?”
蔡流风点点头。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无奇,望望两人头上的同一把伞,有何用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把伞抛下,然后头也不回地拂袖离开。
但看着无奇忐忑的脸色,以及马车旁春日略有些警惕的脸色,还有那个仿佛是不战而胜的人……
蔡流风突然道:“也好,我也有一件事要谒见王爷,不如由我陪你一起去吧,正好坐你的车。不知方便不方便?”
无奇万万没想到蔡流风竟会提这种要求,但她又怎会拒绝,忙道:“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何况蔡大哥是公务。”
蔡流风微微一笑,心道:“公务么,这倒未必。”
三人同车到了王府,门上立刻入内禀明。
进了二门,到了王府中厅,还未进门就见瑞王身着浅灰的缎子蟒袍坐在长桌之后,抬眸看见两人,竟缓缓站起身来。
无奇的心一跳。
鉴于瑞王以前的行事风格,无奇心想自己跟蔡流风一起来,倘若瑞王又吃飞醋却不知如何了,当下便有些担心地看着他。
谁知赵景藩虽看着无奇跟蔡流风“肩并肩”一同进门,却依旧面不改色,反而笑意盈然地。
无奇见状啧啧称奇,心想要么是瑞王的涵养总算增进了,要么是他还憋着什么后招要发作,于是仍是警惕着。
蔡流风率先行了礼,口称“殿下”。
瑞王往无奇身旁挪步一站,上下扫了蔡流风一眼,颇有些熟稔亲切地说道:“倒不必行礼了,横竖如今是自家人了,其实若论起辈分来,本王还要称呼蔡侍郎一句‘哥哥’呢……”
蔡流风脸色一变,眼神有些凌厉地看向瑞王。
正在无奇也觉着奇怪的时候,瑞王却又哈哈一笑,道:“一时口快说错了,明明是……妹夫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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