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倾盆而下，寿安宫里，宁太妃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淅淅沥沥的大雨，嘴上挂着一抹说不出的诡异。她如今已经年过四十，可或许是因为长期礼佛的缘故，看上去倒也娴静安分了不少。紫禁城的夜晚实在难熬，寿安宫里几乎每晚都能听见有节奏的敲木鱼声音，除了家宴等重要场合之外，宁太妃很少与宫人们来往。
宁太妃曾经在皇位争夺中长袖善舞，直到玄烨登基，福全被封为裕亲王，成家立业后，她倒着实偃旗息鼓了好一段时间。可当所有人都以为宁太妃会从此安享晚年，了度余生的时候，裕亲王出征布尔尼的事情又重新激起了她心中泯灭多年的恨。
其实裕亲王在玄烨即位后，一直尽心尽力辅佐，倒也从无丝毫不臣之心。宁太妃也因为阿玛喀济海前些年病故，族内兄弟又多甚平庸之辈，母家势力一落千丈的缘由，心知自己再也无法在紫禁城掀起什么波澜。因此，她只希望福全能永保尊荣，成为大清肱股之臣。可是这些年下来，她很清楚玄烨重用的是靖王爷，而非裕王爷。此次出征布尔尼，裕亲王竟然低于靖亲王的职位，只屈居副将之位！她恨，明明福全才是爱新觉罗的子孙，皇上的亲哥哥啊！
想到这里，她就恨得咬牙切齿，一把扯断手里的念珠。面前放着一封福全从前线刚刚送回来的书信，信上说大清将士浴血奋战，冲破了布尔尼的阵地，在扎鲁特境内包围了布尔尼。罗卜藏为了保全哥哥布尔尼，为其断后，面见靖王爷时称其兄布尔尼已经逃走，自己前来乞命。图海因此设计招降引诱，称只要罗卜藏能招来布尔尼，清廷方可饶他一命。罗卜藏便以不打草惊蛇为由，要求清军只派三十人与他前去同布尔尼会面，罗卜藏的计谋如司马昭之心，定是想趁此机会逃走，可意外的是，抚远大将军成扬竟对这无理要求无丝毫震怒。
前线的战事一时停滞，成扬和福全等人对罗卜藏这一计划争执不休。福全在家书中将这情况告诉了宁太妃，宁太妃却是心如明镜。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成扬的心思她可是非常清楚的。她想了想，嘴角牵出一丝冷冷的笑，很快就回信说：
一切事宜但听抚远大将军定夺，静观其变。
大雨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停了，一只乌鸦嘶哑着嗓子，从阴鸷的夜空下飞过。
宁太妃重新又跪在佛像前，微眯着眼睛开始一如既往地诵经礼佛。世间的事又有谁能洞悉未来呢，是福是祸可全是未知数呢！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轻轻地笑了两声。
自从冰月发现了那奇怪的香味之后，她就发誓一定要查出这气味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在她还没有丝毫头绪的时候，便在御花园与钮祜禄倩仪冤家路窄了。
自古后宫女子的地位就与前朝息息相关，钮祜禄倩仪依仗舅舅鳌拜的势力在后宫作威作福多年，皇上已深以为患。自从鳌拜在武英殿被生擒，整个鳌拜一族瞬间瓦解，她也是从那之后彻底失了势，翊坤宫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曾经与她交好的嫔妃及宫人都避之不及，生怕皇上对鳌拜一族的恨波及到自己身上。
冰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憔悴如三十好几的妇人，想必是日夜痛哭的缘故，眼窝下面已经开始发黑。可即使落魄如斯，她还依旧是绫罗绸缎，珠钗环绕。皇上到底是念旧情的，毕竟同她算是自小一起长大，在吃穿用度上倒也没有过于苛责。
钮祜禄倩仪的身边只有香翠一人陪着，见着冰月厉声道：“见了本宫还不行礼？”
她除了面色憔悴之外，傲慢和目中无人的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冰月懒得同她分辨，便草草地施了个礼道：“靖王福晋见过倩嫔娘娘。”
“放肆！放肆！”钮祜禄倩仪发疯般地喊道：“本宫是贵妃！是贵妃！你敢对本宫无礼！本宫的舅舅可是……”
侍女香翠倒是懂得分寸，连忙拦住了自己的主子。冰月冷言道：“还想搬出你舅舅鳌拜来么？看在自小一起长大的份儿上，我好歹劝你一句，你若想安分度日，最好不要再提起鳌拜两个字。你在后宫只手遮天这么久，皇上和太皇太后早已隐忍到极点，如今皇上只是将你褫夺封号，降级为嫔，已经是额外开恩了，你竟还这般不知感恩！”m.ensotemple.com
“你这个贱人！你给本宫等着，本宫总有一天还会东山再起的，到时候本宫再慢慢和你算账，贱人！”钮祜禄倩仪大声喊叫道。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皇上对你还有情分？皇上此次撤了你贵妃的名头，并不完全是因你逼死了袁贵人，而是你所有的成败荣辱都与你那个舅舅有关。哦，你还不知道吧？你舅舅前儿已经在狱中气死了，你以为你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么？”
“舅舅死了？”钮祜禄倩仪喃喃自语，蓦然间安静了下来，眼眶里毫无防备地流出两行眼泪，这是冰月第一次看见她哭，心里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太过于决绝。可这感觉只是一瞬，钮祜禄倩仪很快就扬起高傲的头颅，大声笑道：“可这又怎么样呢？皇后也死了，袁贵人也死了……她们都死了！哈哈！所有挡我路的人都是没有好下场的！哈哈！”
冰月厌恶地皱眉，对香翠呵斥道：“你家娘娘已经失心疯了，你还不快带她回宫去！”
香翠见钮祜禄倩仪似乎还有话说，连忙捂住了她的嘴，硬是将她带走了。冰月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可她忽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冰月冷笑，“你以为你会有好下场么？你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罢了！”
她的话让冰月有些微微的惊讶，可不等弄清楚，香翠已经带着她匆忙离开了。冰月遥遥目送她远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宫殿尽头，天际幻起一缕一缕的晚霞，像是水面涟漪，细细碎碎浮漾起来。
见过钮祜禄倩仪后，冰月的心情一下子似跌落到了谷底，回到王府后也是闷闷不乐的，小夕送来的晚膳也没有胃口，随意拨弄了两筷子就不断地叹气。
小夕关切地问：“格格还在因为翊坤宫那位心里不舒服么？也算是老天爷开了眼，终于恶人有恶报了。”
“若不是她作恶太多，让人无法原谅，其实她倒也是一个可怜女子。”
“您还为她心软，您想想她逼死了多少人，就连袁贵人那么好的人她都不放过，如今她落到这般地步，也算是为袁贵人报了仇，想那袁贵人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冰月先是愣愣的，但忽然听到小夕提起袁贵人后，脑子里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了什么。今天在御花园里，钮祜禄倩仪也提到了袁贵人，还提到了先皇后，这些念头不由得让冰月将她们两个联系在一起……
香味！
冰月一下子豁然开朗，连忙拿出袁贵人送自己的玉琼膏，打开后闻了好一会儿，这才明白原来在先皇后的扇子和枕头上闻到的那熟悉的气味，就是这玉琼膏中最别具一格的清淡之气，不仔细闻是根本感觉不出来的。
冰月心下有了不好的预感，连夜进宫找来太医院院使，将玉琼膏和先皇后的枕头、扇子都交与他。太医一开始闻还没有发现什么异样，又闻了几次，忽然大惊失色，问道：“福晋哪里来的这些东西？”
冰月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问：“大人只管说这里面可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膏药里面全是些名贵的药材，尤其是一味川芎……可这里面还被人掺杂了少许淡竹叶……”
“什么是淡竹叶？”冰月惊问。
太医顿了顿，低声道：“淡竹叶，性甘、淡寒，平时服之清热利尿，但孕妇服之，则具打胎滑胎之效。它又名碎骨子，骨能碎之，可见其下胎之烈性！”
冰月的脑子嗡的一声响，声音空洞地问：“那其余两样东西上的气味……可是这淡竹叶？”
“正是。不过因膏药里全是些名贵药材，差不多已经遮住了这碎骨子的气味，而这另外两样东西又因为加入的量很少，也便很难被人发觉。”
太医一句接一句地说着，冰月只觉得那声音离自己很远，飘荡浮动着，倏忽又很近，近得像是在耳下吵嚷。天越发高了，只觉得那月光冰寒，像是并刀的尖口，刺啦啦就能将人剪开。后面的话冰月再也听不下去，只觉得四面都是风，冷冷地扑在身上，只吹得衣角扬起，身子却在风里微微发着抖。
她将所有的证据交给了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大怒，下旨全紫禁城搜宫彻查。结果，仅仅一晚上的时间，翊坤宫里就被搜出了一包未用尽的淡竹叶粉。
钮祜禄倩仪对此豪不否认，当慎刑司带人搜出证物的时候，她只是看着那些东西仰天大笑，似乎那些东西不是足以治她死罪的证物，而是助她一步登天的垫脚石。
翊坤宫上上下下，除了钮祜禄倩仪被押送至宗人府之外，其余人全部被当场杖毙。紫禁城一夜之间哀嚎遍野，血流成河。
钮祜禄倩仪以谋害先皇后之罪锒铛入狱，冰月去宗人府看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宗人府的大牢里拨弄着自己的珠钗，好像平日里独坐深闺，翘首以盼皇上的宠幸一样。
“这个地方应该就是你之前待过的地方哦……”钮祜禄倩仪已经完全疯了，神志不清地喋喋不休，“托我的福，你这辈子还有机会进来宗人府里……你这个贱人都能安然无恙地从这里走出去，还成了靖王府嫡福晋……我为什么不能？总有一天，我也会从这里走出去，成为坤宁宫的新皇后……小时候在东五所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注定是要母仪天下的……”
冰月只是笑了笑，她已经心力交瘁，无心再去与一个将死之人计较，她说：“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来送送你，顺便有些话想问你。”
见她没有抗拒，冰月便继续说：“你那天说我有一些事情是不知道的，其实我什么都知道，小时候在东五所，你收买孙嬷嬷，连同其他格格小姐孤立我，欺负我。长大后，你又为了铲除我，逼死了薛姑姑，向宗人府揭发我的身世。即使在我出嫁后，你还不放过我，你连同如嫣使计谋让我和成扬心生芥蒂……你的这一生都在与我为敌，可你信么，我从不想与你为敌的。”
冰月的眼睛越来越红，声音也哽咽了起来，“你生怕袁贵人怀孕，所以你在袁贵人的玉琼膏里加入淡竹叶，可你阴差阳错的，害了我的孩子，是么？我失去孩子前那几天，因为手上有伤，每日都涂抹那个膏药……要不然即使我撞到了肚子，也不一定会小产的……你好狠呀！可你恨毒了我，你已经惩罚了我，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放过玉姐姐呢？”
“我并不知道那淡竹叶会到了你的手中，只是我确实不愿意看到你过的比我幸福，小时候，我就处处和你争，可我处处都不如你……我与如嫣联手瓦解了靖王爷对你的爱和信任，所以你失去了孩子，终究还是如了我的愿。”钮祜禄倩仪望着冰月，眼睛里忽然渐渐噙满了泪水，“你可知，自皇上册立我为贵妃后，根本很少来我的翊坤宫，即使偶尔来过一两次，也从不过夜……我没有机会怀孩子，所以我讨厌皇后的孩子！我起初本不想下手的，但皇上实在是太过绝情了，我舅舅为大清立下汗马功劳，可他丝毫情面都不顾呀……既然他这么无情，那我也无须再有妇人之仁了。”
钮祜禄倩仪娓娓道来，好像在说一件特别平常的事情，“那段时间，我发现皇后整日都拿着那把扇子，那是她的心爱之物，她从不假手于人，所以即使我在她的扇子上动了手脚，也没有人会发觉的！”她得意地笑了起来，“对了！就在那个蠢女人临盆前一晚，我找人给她的枕头里洒满了淡竹叶粉，要不然那个蠢女人怎么会这么快就生了，还死的这么干净！”
冰月不想再听下去了，她看着眼前的女人，曾经那么飞扬跋扈，那么雍容华贵，可就因为一颗贫瘠而狠毒的心才遭遇如此的下场，但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依旧不知道悔改。罢了罢了！至少帮玉姐姐报了仇，至少让薛姑姑和袁贵人她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她低下头，欣贵妃穿着一双水红滑丝绣鞋，鞋面上绣着青红捻金银丝的鸳鸯图样。只羡鸳鸯不羡仙，这是每个宫中女子的希望，可她偏偏选择用如此密密麻麻的丝线绣成，耀目的颜色倒刺得人眼睛发酸。
冰月离开的时候，钮祜禄倩仪还在那里喃喃自语，“都死了，你也是要死的，孤独而死……”
她的诅咒盘旋在宗人府的大牢里，掷地有声。冰月忽然回头，抬首处，昏暗的天窗处正站着一只浑身漆黑乌鸦，眼睛里散发着无限鬼魅的绿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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