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谋走进一个不起眼的帐篷，越过满地的电线和大型设备，对里面埋头干活的原血战士道：“首领有别的任务要交给你们。”
“什么！”那几人惊讶道，“现在战场情况还不明朗，贸然关掉屏蔽仪，会引起类人反扑的！”
“首领有自己的考虑。”参谋声音有些紧绷，“你们只需要行动。”
那几人面面相觑，虽然不明白这么做的意义，却还是忠实地执行了上级的命令。
控制台上的灯逐一熄灭，散落在营地中的屏蔽仪有了响应，雷达式的巨大盔型设备慢慢停止旋转。
“可以了。”参谋点点头，开始不着痕迹地移动位置，“你们现在原地待命，等到需要你们重新开启屏蔽仪的时候，我会……”
几声麻袋落地般的闷响，帐篷内突然安静下来。
陈亦从帐篷后方潜入，和老顾一起配合，将几个被吸引注意力的原血一一击昏，结实捆好。
“你话太多了。”陈亦看了眼参谋，“而且你表现得太紧张，要不是这里是大本营，他们没什么警惕心，你早就被识破了。”
“我又不是天天假传军令，当然不习惯了！”参谋低啐，配合着陈亦两人，将昏倒的原血们藏到角落里。
埋头完成工作，参谋呼出口憋了半天的闷气，甫一抬头，忽然按捺不住惊呼。
他发现自己站立的位置，已经不是刚刚杂乱拥挤的帐篷了，无边无垠的黑暗笼罩了他的世界，脚底之下也没有实感，仿佛站在虚空之间，让他不敢稍动。
参谋全身紧绷，直盯着陈亦，“这怎么回事？”
“不用担心。”陈亦笑了笑，“跟我来。”
物质仿佛不存在了，明明通往指挥部，路上还有许许多多的帐篷和物资，但这些东西都不存在于这个空间，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在虚空中迈步，靠近营地的中央。
“这到底……”参谋满眼惊骇，他看到无数自己的战友，在这片空间中静止了行动，安静而呆滞地站在原地，保持着某个姿势，仿佛突然间被抽走灵魂的木偶。
“他们的意识被控制了。”陈亦淡定说，“不过这不会造成损伤，等一切结束后，他们就会恢复原样。”
“为什么你什么都知道？”参谋问。
陈亦解答，“因为周指挥是个坦诚而真实的人，我们从他身上，看到了刘聆古不具备的东西，所以我们愿意将希望放在他身上。”
“你们？”
“我，老顾，鸿洲堡的民众，甚至类人。”
参谋若有所思。
奇怪的是，虽然这片空间中，建筑和实物都仿佛已经消失，但指挥部那顶最大的帐篷依然矗立，在黑暗领域的最中心，安静地存在着。
突然间，陈亦、老顾、参谋三人几乎同一时间停住脚步，他们三人交换视线，都能清晰看见对方脸上的骇然。
这是……精神力吗？
参谋努力想要挪动双腿，却发现自己一步都迈不出去，想说话，却连嘴巴都张不开。
有看不见的力量正在肆意扩散，将一切实物推离那顶指挥部帐篷。
参谋亲眼看见帐篷附近的战友，站在虚空中突然分解，如颗粒般灰飞烟灭，消散在虚空之中。
他却连呼喊都发不出来。
到底是怎么回事？周立简和伏雪焰还站在门口。
但那种恐怖的精神力……明显是从帐篷内部传出来的。
……
……
“它还在抵抗。”伏雪焰脸上带着轻蔑的笑，精神层面的对抗却毫不放松，“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不要太着急，我们还有些事情需要弄明白。”周立简顶着巨大的压力，慢慢地朝帐篷伸出手。
里面传来的精神力冲击更加强烈，几乎空气也要跟着沸腾起来，周立简手上的皮肤片片脱落，强大的愈合能力却又很快催生出新皮。
伏雪焰将手放在周立简肩上。
仅是这么个简单动作，周立简的领域忽然间更加黑暗深邃，他迟滞的动作也变得流畅，在无形的桎梏中，终于触摸到了帐篷的门帘。
他以极慢的速度，将那帐篷的门帘掀开。
待周立简彻底看清门帘后的事物，无处不在的精神力乱流，突兀地止歇了。
周立简被静谧所包围，身上撒了夕阳昏黄的光。
他准备迈进门的动作戛然而止，甚至萌生退意。
“雪焰……”周立简的声音有微不可查的颤抖，他死死盯着面前的场景，伸手想抓住身旁的伏雪焰。
但他抓了个空，猛地回头一看，才发现伏雪焰已经不在那里。
这里只有周立简，面对着一个熟悉到令他害怕的地方。
远在两百年前的，他的家。
当时这里还叫鸿洲市，而他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训练营参训兵，他的亲人还活着，在这个小房子的卧室里，每天苟延残喘，呼喊着再也不会活过来的人。
只不过是幻觉罢了，周立简这样告诉自己，在无晴之地的时候，他也曾经面临这样的处境。
带着些许不安，周立简咽了口唾沫，伸手推开那扇轻薄的木门。
吱呀声中，门滑开了，周立简熟稔地走向卧室，看到床上，躺着他的母亲。
妇人已经纤瘦到危险，轻轻咳嗽都会带动全身的颤抖，她脸上毫无血色，却衬得眼睛特别大特别黑，仿佛一片深邃的未知，让人觉得空洞而可怕。
“隔了这么多年，我本来以为我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周立简怔怔道，“但没想到，借由我记忆还原的面貌，还是那么真实。”
床上的妇人听见声音，缓慢地朝周立简转过头来，连微笑都没有力气，只是动了动唇，“小简，你回来了？咳咳……今天……不用参训吗？”
“训练已经结束了。”周立简听见自己说。
他低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突然变矮了许多，手掌也比真实的要小了一圈，正费力地提着好大一个布兜。
不受控制地，周立简看着自己迈出脚步，来到母亲的床前，将布兜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摆放到床头柜。
动作太熟悉了。
拿出来的东西也太熟悉了。
米饭罐头，肉食罐头，几份新鲜的蔬菜和水果，还有药品和营养剂，弥足珍贵。
那都是青训营配发的物资，每次周立简都会细心攒起来，拿回家里交给母亲。
周立简恍然意识到，这是自己记忆里最后的那一天。
这天午夜，母亲在床榻上安静地停止呼吸，周立简将母亲埋葬，就在她心心念念的丈夫身边。
从此之后，一直到参与诺亚计划，周立简再也没有回过这个地方。
而现在，他又要经历一遍那一天吗？
周立简全身心都开始强烈地抗拒，但精神力仿佛从身体里被抽走了，他好像变回了两百多年前那个旧人类孩子，还没有经过改造，也没有得到精神力，战斗能力或许比同龄人强一些，却远远没有超出普通人的范畴。
“怎么了？”母亲的声音唤回周立简的神智，“你好像很不安，咳咳……是在训练营遇到事情了吗？”
“没有。”周立简像提线木偶般回答，“很顺利，我可能再过不久就能提前出营了。”
“那是很好。”母亲的头渐渐沉下去，“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以后参加部队，好好保重自己。如果喜欢上谁，或者被谁喜欢着，更要保护好自己，别让其他人，也遭受我这种苦。”
周立简心里想，那是当然的，雪焰绝不会如此的脆弱无助，就算再危险、再艰难，她都像棵顽强的草，牢牢扎根于坚实的土。
但是嘴里，周立简不受控制地继续道，“我带来了最新的药，母亲会好起来的。”
“好不起来了。”妇人的嘴唇无力翕动，声音微不可觉，“……这么多好物资，你应该自己留着，我的身体……咳咳，太糟糕，在这个时代本来就不该活下去，用了……也是浪费。”
太阳渐渐落入地平线，昏黄的橙光隐没，阴影和黑暗越爬越高，渐渐充斥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逼退光亮。M.ENSOteMPLe.cOm
周立简站在房间里，听着床上的呼吸渐渐微弱。
“孩子，你能靠近点吗？”母亲拼着最后的力气说，“我想最后……咳咳……再看看你。”
周立简的精神力全被遏制，只能按照自己记忆中的行动，被迫靠近床边，颤抖着手，握住母亲的手。
“我每天都放不下你，比起你已逝的父亲，其实我更挂心的是你。”母亲说着，眼泪流下来，“我一直想让你陪着我，但我知道那只能让你远离正确的道路，我这个身体，不该要求太多，只能远远看着，希望你一切都好。”
“母亲，你只要开口，我会陪着你的。”周立简听见自己说。
“好孩子，你既孝顺又听话，即使在训练营，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治好母亲。”妇人抬起手背，抹了抹泪，“我真希望这个世界只有我们母子二人，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我们好好地生活，纪念着你的父亲，就像以前一样，平静地度日。”
强烈的违和感在周立简心中升起，但他无法控制事情的发展，就像某种必须温和历史的惯性一般，他说道：“那么母亲，我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母亲欣慰地笑了，紧紧抓住周立简的手，无形的力量开始向他手腕中渗透，而周立简却无法抽出手。
他直视着那双黑洞洞的眼睛，仿佛即将深陷下去。
母亲温柔道：“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来吧孩子，我会带你走向一个全新的世界，无忧无虑，再也……啊啊啊！”
温和的声音突然变调，高亢尖锐地回荡在房间中。
卧床的母亲，胸膛处陡然绽开雪花，一柄锋利的长剑从背后穿透，剑尖就在周立简眼前。
“孩子……我的孩子！”母亲满身是血，口中也涌出同样的鲜红，“有人要……伤害你的母亲……救救我……我的孩子……”
母亲向着周立简伸手，渴望着已经成人的孩子的怀抱。
周立简也伸出手。
然后他紧紧扼住了母亲的咽喉。
“我的母亲……两百年前就去世了。”周立简的声音恢复了正常，伸出的双手也回到了成年的大小。
他的脸上挂着泪，但双手非常坚决，“这个场景的复述，让我突然想通了一件耿耿于怀的事。”
周立简抬起头来，盯着母亲惊恐慌张的脸，“我原本以为，母亲爱父亲胜过爱我……但是，我今天终于听到了，那天我没来得及听到的话。”
双手越箍越紧，母亲渐渐窒息到颤抖。
突兀出现的伏雪焰站在床后，死死握着剑柄，不让母亲甩脱。
“所以，我更不能容忍你顶着这张脸，说出这些话。”周立简的表情逐渐变得愤怒而悲哀，他继续用力，双手双臂上鼓起青筋。
“你会……后悔的！这里……没有你们的亲人，你们永远……没有归宿！”母亲咕哝着诅咒，眼珠子几乎突出眼眶。
“你死后的事情，就不用费心了。”周立简最后狠狠一掰，那颗脑袋从身体上飞起，滚落在地。
刺耳的尖啸，带着无边怨恨远去了。
黑色阴影退走，橙黄的阳光重新洒落房间。
刚刚洒落满床的血迹早已消失，周立简和伏雪焰站在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羸弱妇人。
“真好……以后可以……不再拖累你了，好好……活。”妇人只有嘴唇在动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她心跳消失，呼吸停止。
周立简收起了刚刚的怒火，只用悲伤的目光注视着一切。
“我以前没有精神力。”他说道，喉头哽咽，“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而已，我听不到她最后的话。”
“她爱着你，不一定胜过爱你父亲，但她真的爱着你。”伏雪焰走到卧室的储藏柜旁，打开了柜门，扫视过整整齐齐堆放的物资，“她的身体不由她控制，为了能减轻你的负担，她选择消亡自己。”
“这才是我真正的母亲。”周立简闭了闭眼，忍住眼眶里的热流。
“我们该离开了。”伏雪焰说着，过来牵住周立简的手，“刚刚配合得很好，但我们还差最后一击……”
周立简忽然反抓住她的手。
“配合是很好，跟约定的一样。”周立简睁开眼睛，深深注视着她，语气里有几分委屈，“可你怎么不早点来……那怪物……扮演你，扮演我母亲……我眼睁睁看着……”
“对不起。”伏雪焰低叹着打断，伸手抱住周立简的背脊，“我来晚了，对不起。”
周立简深深拥住她，掩盖自己仍然颤抖的双手。
黑暗领域消散了，真正橙黄的夕阳洒落大地。
刘聆古的尸体躺在帐篷中央，被拧断的头颅下，露出分明的电线和金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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