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很模糊,光线刺的眼睛生疼,眨了好几下才恢复明晰,探春梨花带雨的脸、宝玉见牙不见眼的脸、贾政老怀大慰的脸一一飘过,咦?这不是卫若兰的脸吗?这个胡子拉碴的老头又是谁?……
整整一天时间,宝玉让下人架着贾琮满世界溜达,自己再一次变成那只传说中的苍蝇,反反复复尽问些莫名奇妙的问题,譬如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了,云云。贾琮平静而顺服,心里没有丝毫的反感,倘若真的一命呜呼了,想听他啰嗦还听不到呢。
从宝玉口中得知这里是西海边境上一座卫城,征西大军战败后卫若兰父子便带着残兵溃卒退守此地,遵照贾玥的调遣一举夺回了南安王,又陆续收复几处失地,算是将功抵罪,目下正等着朝廷发落的旨意。
说到贾玥,贾琮忙问道:“兄长现在何处?岑怜寒呢?”
宝玉的神色一黯,答道:“那老妖婆被夺了首级,死的透透的。玥大哥吩咐,等你能自如使出星宿之力时再去见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会使不出自己的本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贾琮心中疑窦丛生,暗运内息激发狼魂,不多时忽觉体内气血翻滚,大有紊乱的势头,忙收了功法,宝玉也劝道:“你还得好好调养,过两日再去见玥大哥不迟。”贾琮摇摇头,正想说话,贾玥的传音却也来了:“明早来见我。”不得不按捺下忐忑之情,自回房中调息。一夜无话。
次日宝玉领着他来到贾玥处,刚一相见,贾琮当场愣在那里,贾玥满头死灰色的长发,佝偻身子倚靠在榻上,除了依旧清冷的双目,再不见往日里俊逸出尘气度。看到他二人来了,勉强支撑着坐正了身子,略点了点头,宝玉很乖觉地退出屋外,顺手拉上了房门。
贾琮明显感应到贾玥的气血已近乎枯竭,只觉得嗓子发硬,心口隐隐作痛,好容易咽下一口唾沫,沉声说道:“都怨我,连累了兄长。”
贾玥笑了笑,淡淡地说道:“你何需自责。其实人这一辈子都是自作自受,只不过得意之时不自惕,失意之时不自省罢了。弄到今日这般田地是我咎由自取。与你无关。”说着眼中露出丝丝缅怀之色,幽幽一叹道:“复仇,不过是我为自己寻了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已。因为有你和昆仑相伴,我活的不至于太过煎熬。多谢你了。”
贾琮低着头,无语沉吟,意如乱麻,紧咬牙关只为了不让眼泪流出来。贾玥见状轻声呵斥道:“不许哭!休叫我看轻了你。”说完又正色道:“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贾琮艰难地平复着心绪,说道:“请兄长吩咐,愚弟万死不辞。”
贾玥道:“先别忙着应承,这件事做下来,怕是你一辈子都会耿耿于心,你得仔细考虑清楚。”一面说,一面拉开衣领,露出喉结下鲜活的鬼脸,说道:“不过要快,我的时日无多了。天魔血咒是魂道印记,如今只有依仗星宿之力,我的魂魄方能再入轮回。”
贾琮忙问道:“那该如何施为?”
贾玥答道:“发动星宿之力,以你的□□刺入鬼面。我会借天道法则除去神魔感应,血咒可破。”
见贾琮双拳紧握,身子在微微打颤,贾玥轻笑道:“多说无益,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奈何桥上那碗孟婆汤与我来说未尝不是救赎良药。既然这辈子活的不痛快,至少我也要死得痛快。”
灵魂在战栗哭泣,心脏在碎裂滴血,经历了许多事情,原来这颗心还是如此不堪一击。贾琮咧开嘴,也弄不清自己在哭还是在笑,嘶声说道:“愿助兄长一臂之力。”
贾玥目光中的悲悯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决绝。随即盘膝运功,须臾那鬼脸像是有了生命,开始蠕动起伏,贾玥猛睁开眼,断喝道:“快!”贾琮不敢怠慢,狼魂加身,□□刺入贾玥喉头,紧接着一蓬血雾从伤口中喷出,慢慢凝结出一个似人非人的模样。与此同时西方天际有十五颗星辰依次亮起,其间投射出一根极细的丝线落在血雾上,霎那间凄厉的哀嚎在识海中炸响,几欲撕裂神魂,黑血齐齐从二人七窍中流出,贾琮明白现在正是紧要关头,拼命地催动内息灌入,血雾被越拉越远,直至消失在茫茫天际中。
“当啷”一声,铜笛从手中滑落,贾琮赫然发现自己的星宿之力似乎消失殆尽了。可眼下也管不了这许多,慌忙抢步上前按住贾玥的伤口,贾玥却反手抓住他的天灵盖,目光炯炯地传音道:“当你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意外便会接踵而来。倘若我此刻要夺舍你,你拿甚么防备!”接着在贾琮的识海中,一个个血色符文纷纷浮现,贾玥的继续传音道:“这部〈血神经〉从此再无弊端,我以禁术为你重塑躯体,用心修炼,可收一日千里之效。”
话音落,贾玥的手轻轻按在贾琮的肩膀上,最后一次传音:“保重…”言未讫,头已慢慢垂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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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在贾玥面前跪了多久,直到被一只大脚狠狠揣进墙里,昆仑极度扭曲的脸庞映入眼帘时,贾琮才猛地惊醒。千言万语像是被捏住了喉咙,憋在胸膛里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心中唯独剩下一个念头,极力挽留住任何和贾玥有关的事物,争夺、拉拽、跪地乞求,昆仑仍旧背起贾玥头也不回地走了,仅余下破碎的袖袍在风中翻滚。
彷徨、绝望、愧疚、悔恨不可遏抑地从心底迸发出来,最终无奈地化作一声长叹:唉~~~
…………
太阳照常升起,几夜无眠的贾琮麻木地踏上归途。他分明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灵魂已经随着贾玥去了另一个世界,那里没有阴谋和死亡,那里的《万神纪》永远唱响。
南国的冬日叶绿花红,旖旎如春,谁也没心思去欣赏风景,所有人都在低头默默地行进着,一如行尸走肉般的贾琮。数日后众人重回广州府,驿站中贾琮自去寻了个偏僻的小屋枯坐,众人虽十分担心,却也不好贸然去打扰他。不知何时,天地元气微微有一丝波动,贾琮抬起头,心生戒备。又一丝波动传来,小屋中早已空空如也。
月冷星稀,在一条陋巷内,流浪街头的小孩们为了地上的半个馒头大打出手,几只野狗在一旁虎视眈眈,纷争无处不在,寒风飒飒,落叶片片,为渺小无助的生命发出哀鸣。陋巷深处传出阵阵打更声,为这凄清的夜晚倍添悲凉萧瑟之意。
风中贾琮飘然而至,所过之处,争斗厮打中的孩童登时住了手,乖乖站定,野狗们夹起尾巴呜咽着四散开去。
一盏风灯随着梆声晃动,布履短褐的更夫击柝行来,二人擦肩而过,贾琮神志一阵恍惚,神使鬼差地跟了上去…
清晨的街角上,更夫的目光始终跟随着一个挑担的货郎,货郎停步歇担,笑嘻嘻地问道:“要点儿什么?”
更夫犹豫半晌,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一盒盒脂粉,猛可里惊醒过来,略有些尴尬地把手移向一根根小蜡烛:“要,要蜡烛。”
两扇威严的兽头大门前,更夫被人群团团围住,推来搡去。台阶上,仆从下人们开怀大笑。一个妇人尖声叫道:“我这儿有才调好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了?”又一个中年仆人大笑着使劲推了更夫一把,更夫踉跄着撞在地上,□□了一声。那中年仆人高声嚷着:“快,快喊姐姐妹妹就不疼了!”
人群起劲地哄笑,更夫从地上爬起来,满面泪痕,各种各样的笑脸在他跟前不住地晃动。
黄昏时分,荒废园林的围墙上坍了一个缺口,衣衫不整、鬓发散乱的更夫站在缺口处,怔怔地望向园子里,落叶萧萧,杂草丛生,死一般的寂静。更夫趴在断墙上,恸哭失声。
日影西斜,宫道上车马簇簇,尘土飞扬。更夫吃力地挑来两桶水,把桶搁在道边,抡起水瓢泼街。华丽的马车驶过,抡起的水瓢没有收住,一瓢水正泼在马背上。赶车人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随手一鞭抽在更夫脸上。
更夫痛哼一声,急忙捂住脸,鲜血顺着指缝流下。车棚内响起男男女女幸灾乐祸的笑声。
“哐~!哐哐~!”开道鸣锣响,喝道的衙役汹汹而来,行人车马纷纷回避。更夫急忙跪在道边,一乘官轿前呼后拥,缓缓行近,衙役抬脚踹翻两只水桶,泥水溅了更夫满身满脸,更夫跪在泥水里,动也不动,脸上的鲜血“叭哒叭哒”滴落在面前。
月出东山,清辉万里。更夫拎着梆子,站在桥头,怔怔地看着莹澈的满月,良久才从怀里掏出一盏琉璃绣球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上,燃亮的灯火在月光下闪烁着五彩光芒。
桥下不远处的画舫中,一个女子擎香从舱内走出,默默跪在船头,正在对月祝祷时,突然吃惊地望向远处桥头上的灯光。
女子站起身来,喃喃地说道:“琉璃绣球灯?是,是琉璃绣球灯!”说着转身朝船尾跑去,一把抓住船夫手中的橹柄,急切地说道:“求求大爷,到前面桥下,略停一停。”见船夫不吱声,急忙褪下两只翡翠手镯递过去:“求求大爷了。”
更夫一手擎着琉璃绣球灯,一手攥着衣袖在灯上轻轻地擦拭,蓦地桥下传来一声惊问:“桥上拿灯的是谁?”
更夫一愣,忙朝桥下张望,见一条画舫缓缓傍岸,一女子立在船头问道:“是甄家的人吗?”
更夫惊异地问道:“你是谁?”
船头女子再次问道:“是甄家的人吗?”
更夫急忙奔向桥下,仔细辨认着船头女子:“你是…”
女子猛然惊呼:“玉哥哥!”
更夫惊疑地问道:“你是…谁?”
女子激动地转身跑到舱口,拔出插在舱门上的灯笼,跑回船头,把灯笼高高地举在脸旁,哭道:“玉哥哥!”
更夫喃喃说道:“妹妹?”
女子颤声道:“是我!”
更夫不顾一切地趟进没膝深的水里,扑在船帮上,兄妹二人百感交集,一个在船上,一个在水中,伸出的手刚好能紧紧抓在一起,痛哭失声。
凉风习习,粼粼碧波拍打着船舷,女子拾起头哭道:“玉哥哥!今儿是团圆节,老天有眼,让我遇上你!咱们…再也别分开了!”
更夫攥紧了女子的手,也哭道:“再也不分开了!”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从桥上传来,有护卫从桥头探出身子,往桥下一指,喝道:“在那儿!”五六个护卫快步趟水下河,扭住更夫,一面把他往岸上拖去,一面指着船上怒喝:“快把船摇走!”
画舫渐渐离岸,女子发疯般地往水里扑去,被几个人死死拉住。岸上,更夫竭力挣脱了护卫,一下扑在水里,护卫们喝骂着从水里拖起更夫,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声越来越远:“玉哥哥!赎我~~!”
更夫终于被拖上了桥,仍不住地嘶声哭喊,护卫们怒极,劈手夺下他手中的琉璃绣球灯,“啪”地一下摔在桥头。
桂魄西斜,青光洒落。更夫带着满身伤痕慢慢挪下桥,俯身捡起一片片琉璃绣球灯的碎片,包在外衣里,木然伫立。
…………
尖风呼啸,花子抱着一只破瓢,顶风走来。街边小酒店当门支着口大锅,锅里的卤肉随着沸水上下翻滚。花子在酒店门口停步,瑟瑟发抖,直勾勾地盯着肉锅,过了好一会才一步步蹭到肉锅旁,哆哆嗦嗦地把手里的破瓢伸过去,“行行好…”掌锅的伙计瞪着眼睛,一扬手里的铜勺喝道:“滚!臭花子!”
花子后退了两步,慢慢转身走去…
凛冽的寒风撕扯房顶的茅草,花子端着破瓢站在门前,门“吱呀”一声开了条小缝,一个老妇伸出手,把半碗剩菜汤倒在破瓢里,“砰”地一下关上了门。花子端起破瓢喝了一口,皱了皱眉,一咬牙“咕咚咕咚”几口把菜汤灌了下去,又抓起烂菜根填进嘴里…
雪花飘进烂纸窗,花子裹着一块破毡,蜷缩在墙脚…
泉水淙淙,岸边开满了野花。花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拣起琉璃绣球灯的碎片,怔怔地看着…
赤日炎炎,衣衫褴褛的花子双手捂住胸口拼命地奔逃,几条恶狗狂吠着追咬,池塘里爬上一群光屁股孩子,叫着、笑着,把一团团烂泥甩在花子身上…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形容枯槁的花子坐在礁石上,失神地望着浪峰里的几点白帆,忽然痛苦地哼了一声,猛抱住自己的头。流水在礁石旁叹息呜咽,仿佛从天边飘来一阵喑哑的歌声: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
荒冢一堆草没了…”
花子慢慢抬头,麻履鹑衣的跛足道人飘然而来,口中继续哼唱着: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
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花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跛足道人从礁石旁蹒跚而过,歌声渐行渐远: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
孝顺儿孙谁见了?”
跛足道人的背影在半轮落日里晃动着,歌声随风飘散,花子捏起一片碎琉璃,哭着、笑着。片刻间托起那包碎片“哗”地抛入水中,水面上漾起的片片涟漪,花子的笑声戛然而止。
衣衫破碎的花子冷笑着走来。
旷野中,新坟边,披麻带孝的人跪在坟前哭号,花子冷笑。
村头,娶亲的队伍敲锣打鼓走来,花子看着花轿冷笑。
街市上,花子举着破瓢,昂首走进一家店铺,旋即被人从台阶上推落下来,花子爬起身,捡起破瓢,拍拍屁股,冷笑着离去。
青楼前,徐娘半老的□□吃惊地看着花子的脸,花子冷笑。
颓园门下,瓦砾堆里,衰草遮掩着朽烂的门匾,上面“甄府”二字依稀显露。花子冷笑。
北风呼啸,漫天皆白。花子身披破毡,抱着破瓢,一只手拄着棍子,踩着厚厚的积雪,踽踽独行。远远地,一队人马押着辆囚车迎面行来,花子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看着囚车。
囚车内的犯人锒铛而坐,囚车外的衙役拽棍挎刀,那犯人惊疑不定地望着路旁的花子,脸颊明显抽搐了一下。花子冷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响,充满了整个世界,在天地间久久回荡。
许久之后,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过身,沧桑而澄澈的眼睛凝视着贾琮,四目相对之际,贾琮心中弥漫着千般滋味。唯有苦透方能悟透吗…
花子慢慢拉起贾琮的手,掏出一块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的宝玉放在他手中,扭头向远方走去。地上的和天上的雪被狂风搅在一起,到处回旋铺洒着,最终吞没了花子的身影,唯有歌声依旧回响在耳畔:
“为官的,家业凋零;
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
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
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
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
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
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下一刻通灵宝玉在掌中如风消散,昏昏默默,再睁眼看时,却是那座破庙旁,“福祸自取”的石碑却也不见了。举目望去,天际间火红一片,千丈锦绣飞起,万重金波汹涌。“真美啊…”贾琮喃喃自语,阳光直刺心底,无情地灼烧着胸中的悲痛和彷徨,令他倍觉难受,也倍觉畅快。
贾琮大哭,哭的泣不成声,大笑,笑的涕泗滂沱。此时《血神经》自识海中飞出,化作九级通天台阶出现在脚下。不能哭!不能丢贾玥的面子!内息把眼泪蒸发殆尽,跟着心中不觉深深一叹:还是逃不开“命”之一字啊,如果只能这样,那就这样吧…
想毕,贾琮举步拾阶而上,踏天而去。
PS,后半段大篇幅引用了87版红楼梦最后一集《悬崖撒手》的剧本,对于我这样年纪的书友来说,想研读红楼梦,87版是一座绕不过去的高山。好,抄书到此为止,还有几处剧情没了结,本书差不多可以完结了。
又,甄宝玉送玉在我看来可能送的是一场感悟,当然这完全是无责任脑洞,没有任何根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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